我就是多余的那一个

七岁那年，我爸和我妈离婚了。一年以后，我爸给我找了个后妈。后妈来的头一年，

我偷偷想这算不算是我另外一个家，可随着她的亲生孩子落地，渐渐地她的态度也变了。

和后妈吵到最凶的时候，她脱口而出：没人喜欢你，你就是那个多余的！我不信。

就算爸成了后爸，我也还有妈呢。可等我拿着攒了三年的钱，坐了十二个小时的车，

在妈妈家楼下看见那个属于她的完整的家，我才恍然发觉。其实后妈说的是对的。

我就是那个多余的。1坐了三小时火车又转了两趟大巴两趟公交，我终于到了我妈的老家。

站在村口，我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害怕。这会儿我脸上脏不脏？裤脚有没有沾上泥巴？

头发乱不乱？吴秀梅最讨厌我脏兮兮的了，要是她看见我弄脏了衣裳估计又得说我。

不过我这么大老远来，她想说几句就说我几句吧，好久没听了，还怪想的。

也不知道她看见我会是啥反应？不能哭吧？她要是抱着我哭的话我应该说点啥啊？

脑子里面乱哄哄的，像塞进了一团棉花。来来回回二十多分钟，我长舒了一口气，

这才鼓起勇气敲响那个我记忆中的家门。屋子里面没有动静。过路的大娘定神看了我好几眼。

小姑娘，这家人不在家嘞，都过年才回来，你是她家什么人啊？我愣了愣，

想说自己是就是这家人，可一家人怎么会连不在家都不知道？为了面子，我没好意思说实话。

侄女！我是她家侄女，过来找人呢！哦哦哦，你是秀梅侄女啊？秀梅不在这，

她后来去城里啦，听说好像在什么地方来着……我想想……在龙湾小区，

就县城那个龙湾你晓得吧？啊，我知道的知道的，谢谢婶子，那我去那找她去。

我点点头冲她笑笑，拖着掉了一个轮子的行李箱慌不择路离开。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龙湾小区在哪。可那个时候要是说自己不知道，

就好像和吴秀梅根本不熟悉一样。她可是我妈啊，怎么能跟她不熟，先装了再说。

等拖着行李箱走了老远，我才开始后悔。刚才到底在装什么！还不如直接问清楚呢！

我连往哪走都不知道！路边上有个黑黝黝的大叔盯了我好久，我往哪走，他就看着哪边。

脑子里各种刑事案件闪过，我慌得路都走不稳。大叔好像看出来我的害怕，

直接朝着我冲过来。2小娃娃走路不看路，也不怕摔倒呦。我险险站在泥沟的边缘，

一只粗糙的手拉住我的胳膊。大叔把我的行李箱扶起来，又露出腼腆的笑：小姑娘，

你到哪儿去噻？摩的坐不坐？我胆战心惊往他身后瞧了瞧才看见被遮掩才草丛后面的摩托。

心下松了一口气，嘴上却忍不住凶他。你跑摩托躲啥啊，吓死我了！

大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不是查得严吗！摩托佬不给跑哩！

我说我要去县城的龙湾小区，他开价二十块，我死乞白赖讲价讲到了十二，

他一直念叨：哎呀，跑你这一单我都不赚钱了嘞。可等到了小区门口，

看见我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币来，他莫名其妙地少收了我两块。算嘞算嘞，

我也是要到县城来的，就收你十块钱好了。转过身，我听见他小声嘀咕：一毛钱没挣嘞，

还倒贴时间。我顺着他的背影看过去，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更多的是感激。

算上他少收我的两块，我身上现在只剩下了八块。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

我开始打量这个小区。小区看起来还挺高端，比我那个没良心的爹住的好像好点儿。

门口居然有人摆摊卖花，六块钱一朵。花里胡哨的，又不能吃，还卖这么贵！

我眼都不眨就从花摊旁边走了过去。漂亮好看又善良的姐姐，这朵花五块钱能不能卖啊？

行李箱咕嘟咕嘟被我拖着来来回回，我蹲在摊子前挑了一朵最好看的百合花。

进价就五块了，妹妹，真不能便宜。……行吧，白喊了。六块就六块。吴秀梅最爱美，

她肯定喜欢。还好我嘴皮子利索，好说歹说那摊主姐姐给我包了一下，

一朵百合花旁边还放了两根草，不至于太寒酸。吴秀梅的家不好找，

门牌号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不过大概是老天照顾我，我竟然在小区楼下就看见了她。

她烫了大波浪，比我记忆中还要好看许多。妈！嗳，在这里，快过来。好……

我刚要答应，旁边一道身影比我更快一步冲了出去。妈！我就说你没我快吧？你看，

我跑起来你根本追不上我！我妈脸上洋溢着我从来没看过的笑容。那是！

谁能跑得过你啊！真是个皮猴子！皮猴子，当年我妈也是这么说我的。可是那时候，

她只会满脸厌恶地拿着拖鞋或者衣架。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温柔的神色，像什么呢？

像后妈偷偷给沈子淮藏起来的云朵蛋糕，金黄色的，香香的、软软的，

单是看一眼就能感觉到甜。我妈搂着那个孩子笑盈盈转身，不期然和我对上了视线。

她脸上的笑一下子消失了。我看着她眼中闪过一种复杂的情绪。诧异，慌乱，还有不喜。

唯独没有看见我的欢快。你怎么找来了？3跟在我妈身边的小男孩问了一句：妈，

这是谁啊？我妈犹豫了一瞬：小桐，这就是你老家一个堂姐而已。堂姐？

还真是侄女啊。扬起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好不容易找到吴秀梅的激动顷刻间褪去。

吴秀梅没管我，她把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送回去以后，在小区外面给我开了个宾馆。

我想对她说自己一路的害怕和辛苦，可看见她不耐烦的神情，我什么也说不出来。算了，

我也懒得问你怎么找过来的了，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十八了吧，

算起来我们十来年都没见过面，为什么你要现在突然出现打扰我的生活？当时我就说了，

我一个人走，你爸也同意了，现在又想把你丢给我……十七。吴秀梅愣了一下，

对我打断她的话很是不满意。我今年十七。她皱了一下眉。十七十八的也没什么区别，

如果你是来找我要钱的话我没有，要是你是想跟我一块生活的话，那我告诉你，也不可能，

我已经有自己的家庭了，我不希望有人打扰。心脏登时传来钝痛，我有些呼吸不上来，

泪水在眼中凝聚，险些就要溢出来。你有了自己的家，爸也有自己的家了，那我的家呢？

我硬生生把泪水憋了回去，忍不住问道：妈，我的存在对你来说只能算打扰吗？

吴秀梅没说话，只是不耐烦地扔下了两百块钱。行了，明天自己收拾收拾赶紧走吧。

我追出门，把买的花递给她，她没接。扔了吧，蔫巴巴的。我低头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朵百合的花瓣边缘生出了一丝黑色。都怪我。早知道，就不要包装了，

好好用水养一养，兴许它还能活得久一点儿。我还是没能在宾馆过夜。

因为我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后妈发现我没回家的时候直接报了警。警察查到住宿记录，

爸爸连夜赶了过来。看见我的时候，他一巴掌抽在了我脸上。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十几岁的人了还学人离家出走？你知不知道我跟你妈找了你好几个小时？

你就这么对你老子娘的，能不能让人省点心？脸上火辣辣的疼，

羞耻和难过一下子淹没了我，我忽然觉得好累。爸，是不是我死了你们就都安心了？

要死也滚远点死，别搁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他看都没看我一眼，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我狼狈地拖着行李箱跟在后头。4又折腾了一天才回到家，后妈苏雅已经做好了饭等着。

见到我爸，她习惯性地抱怨：真是的，又耽误两天时间，要不是她，

咱都能带着子淮出去玩两天了。我爸狠狠瞪了她一眼，连饭都没吃就直接回了房间。

后妈不高兴地跟了进去。屋子里传来争吵。当着她的面你说那些闲话干什么？

非要让她知道我们出去玩不带她吗？让她知道又怎么了！我早就跟你说过了，

那丫头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跟她那个妈就是一个德行！够了！怎么了，

我说都不能说了是吧？本来就是，当初谁不知道你沈建国戴了绿帽子还管个拖油瓶？

就我不嫌弃你！你摸着良心问问，这么多年，我对你们咋样？现在你倒是和我吵吵起来了！

有本事你就去你那个前妻那硬气去啊！我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呆呆坐在房间里好久。第二天，我爸去上班了，时隔五年，

我破天荒地和后妈和和气气坐在一块儿。她瞥了我两眼。有事儿说事儿，

别阴森森地看着我，当我怕你似的！平时她这么说话，我指定要呛回去。可这次，

我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小声问道：昨天晚上你们说的是真的吗？她愣住了，

咂吧了一下嘴：你听到了？我没说话，她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算了，

你都十七岁了，有啥不能说的。她说，我妈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爸，

是我外婆逼着我妈和我爸结的婚，可后来，我妈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我听明白了。

我妈不爱我爸，也连带着不爱他们生出的我。你也别怪你爸，你爸是个老实人！

他对你妈是上了心的，所以一看见你他就想起过去，但他是个男人！

是男人都不能不管自己的娃娃。以后你没事别招他生气了。想了想，

她又接了一句：也别惹我生气。我从头到尾想了个遍，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招惹的他们。

是我也想要和弟弟一样的过年礼物的时候，还是我想要自己房间的时候？我记不清了，

只记得当时后妈对我说：你也别指望我对你多好，总之基本的东西我不会亏待你就是了。

后妈她没错，错的只是我。是我想要的太多。

是我不知所谓顶着这张酷似我妈的脸在他们跟前晃悠。

是我恬不知耻地试图奢望他们能给我一份爱。现在我终于看明白了。我妈不要我，

是因为不喜欢。我爸要我，也只是因为一份责任。我，是实实在在的累赘。

是所有人都想甩掉的包袱。我妈是独立的个体，我不能恨她追求自己的生活。我爸养我长大，

我没资格怨他对我不好。甚至于后妈，也如她所说的那样，没有缺少我基本的生活用品。

她只是没有给我零花钱，只是没有在给沈子淮买东西的时候也给我买一份，

只是在某些方面更照顾自己的儿子。这是人之常情，不是吗？我渴求的一切，

不也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来看吗？那我有什么立场去要求他们为我付出？一切都有迹可循。

我终于看明白了。可，我算什么呢？我有些想哭。十七岁的夏天，我第一次意识到，

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人爱我。十七岁的夏天，我，沈露露，彻彻底底没有家了。5那天过后，

家里的氛围变了。明明四个人的房子，却好像只有三个人活着。到了吃饭的点，

依旧没有一个人叫我，可我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大吵大闹。其乐融融的餐桌上，

唯独我是个沉默寡言的外人。后妈乐得清净，反倒是沈子淮很不习惯。

他一如既往偷拿我卖废品攒下的钱。这一次我发现后直接把那些都拿出来给了他。

墙角的罐子里，床底的鞋里，柜子的顶上……以前我到处藏，沈子淮到处找，

我好不容易捡瓶子卖废品攒下来的钱都被他拿走买了玩具，还刻意在我眼前炫耀。

我气不过把那些都抢过来敲得粉碎，后妈当着我爸的面狠狠把我推在了地上。

我爸不仅没有阻拦还跟着后妈一起骂我：不就是一个玩具吗，

你当姐姐的就算给弟弟买了又怎么样？你怎么那么不懂事？手心被碎玻璃扎得鲜血淋漓，

可我却半分疼都没感觉出来，满心满眼全是爸爸那冰冷刺骨的态度。明明……错的不是我。

所以我讨厌沈子淮，他偷一次，我打他一次，后妈和我爸也因为这些事对我越来越厌恶。

我以为我早就忘了，没想到那些伤害早就深深刻进了我的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