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上京,皇宫深处,瑶宁郡主江蔻正托着腮,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望着窗外那几株开得正盛的玉兰。
花瓣洁白无瑕,在春日暖阳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浅金,可她心里却像是被厚厚的宫墙围住,透不过气来。
殿内熏香袅袅,是名贵的龙涎,可闻久了,只觉得腻味。
几个宫婢垂手侍立在角落,屏息静气,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这位定北王府的掌上明珠。
这种过分的安静,让她愈发想念定北王府里,父王浑厚的笑声,母妃温柔的叮咛,还有哥哥江定练武时,长枪破风的猎猎声响。
可如今,王府里空空荡荡。
她那对被誉为“神仙眷侣”的父王母妃,不知起了什么兴致,将王府一锁,便携手江湖,云游去了,踪迹难寻。
而她唯一的兄长,年少成名的定北王世子江定,前两年便北上入了军营,如今是驻守东州大营的副统领,肩负着戍守边疆的重任。
偌大的上京城,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郡主,太子殿下朝这边来了。”
贴身宫女锦书轻声禀报,打断了江蔻的思绪。
江蔻细长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太子江玦,她的太子哥哥。
他们算是一同长大,自幼她便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
小时候,他是温和的,会给她带宫外的糖人,会在她被其他皇子公主欺负时护在她身前。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看她的眼神,渐渐变了。
那里面不再只是兄长对妹妹的宠溺,而是掺杂了一些她看不太懂,却又本能想要躲避的东西——一种过于炽热的占有欲。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有力。
江蔻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江玦己走了进来。
他身着玄色常服,袖口与衣襟处以金线绣着精致的螭纹,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面容清俊,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许是近来朝务繁忙所致。
“蔻蔻。”
江玦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他挥手屏退了宫人,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在看什么?
这般出神。”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玉兰花,开得真好。”
江蔻垂下眼睫,避开他过于专注的视线。
江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唇角微扬:“你若喜欢,我让花房将今年最好的几株都移来你宫里。”
“不必了,太子哥哥。”
江蔻轻声拒绝,“花开自有期,强移过来,反倒失了本性。”
江玦走到她身边,距离近得能让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与殿内的熏香如出一辙,却更显浓郁。
他低头看着她,目光落在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几日不见,蔻蔻说话愈发有禅意了。
可是在宫里闷着了?
待我忙过这几日,带你去京郊别苑散心可好?
听闻那里的桃花开得正盛。”
他的靠近让江蔻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她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指尖蜷缩起来:“不劳烦太子哥哥了,我……我在宫里挺好。”
江玦将她细微的抗拒看在眼里,眸色沉了沉,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抬手,似乎想如幼时那般揉揉她的发顶,江蔻却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气氛瞬间有些凝滞。
江玦缓缓收回手,负于身后,指节微微收紧。
他转而走到窗边,望着宫墙之外,语气似是不经意地提起:“北地近来不太平。
戎戈部整合了草原诸部,屡犯边境,烧杀抢掠,气焰嚣张。”
江蔻的心一提。
哥哥就在北地的东州大营!
“那……朝廷可有了对策?
哥哥他……”她急切地问道,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见她如此关切江定,江玦眼底掠过一丝不悦,但声音依旧平稳:“朝中正在商议。
父皇的意思是,欲派兵征讨,以扬国威。
至于江定……”他顿了顿,侧过脸观察着江蔻的神色,“他身为定北王世子,驻守东州,保境安民乃是分内之事。
蔻蔻不必过于忧心,男儿志在西方,建功立业正当其时。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丝毫没有缓解江蔻的焦虑。
她想起前几日偷听到宫人议论,说成康帝围猎时落马,骨裂难愈,加之伤口感染,高烧昏迷虽被太医救了回来,但元气大伤,精神大不如前,连奏折都看不了几本。
如今北祸频频,朝中老将大多解甲,年轻一辈似乎难以应对,竟有人提议要密诏她父王定北王回朝领兵。
若父王在,定然能震慑那些蛮族,哥哥也不必独自面对如此凶险的局面。
可父王母妃……他们又在何方?
竟真舍得将这千斤重担扔给哥哥,将她一人留在这深宫之中。
一股混合着担忧、委屈和被抛弃的孤独感,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
“父皇龙体欠安,”江玦的声音再次响起,拉回了她的思绪,“己下旨由我监国,处理北夷来犯之事。”
他说这话时,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矜傲与试探,“蔻蔻,如今朝堂内外,无数双眼睛都盯着我。
我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
江蔻不明白他为何要同自己说这些朝堂大事,只能低低应了一声:“太子哥哥辛苦了。”
“为了大显,为了……”江玦转过身,目光再次牢牢锁住她,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异常的温柔和势在必得,“为了我们以后,再辛苦也值得。”
“我们以后?”
江蔻愕然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的情绪让她心惊。
“是啊。”
江玦逼近一步,几乎将她困在窗棂与他之间,“蔻蔻,你及笄在即,待北地战事稍定,我便禀明父皇与母后,为我们赐婚。
你自小在宫中长大,合该一首留在这里,留在我的身边。”
“赐婚”二字如同惊雷,在江蔻耳边炸开。
她猛地睁大眼睛,脸上血色尽褪,几乎是脱口而出:“不!”
江玦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为何不愿?
蔻蔻,这上京城,除了我,还有谁能配得上你?
还有谁能护你一世周全?
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不明白?”
他的质问如同冰水,浇得江蔻浑身发冷。
她明白,她当然明白,正是因为这过于沉重和扭曲的“心意”,才让她感到窒息。
她在他眼中,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一件他志在必得的珍宝,一个必须被纳入掌控的所有物。
“太子哥哥待我很好,”江蔻攥紧了衣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鼓起勇气迎上他的视线,“可蔻蔻……只视您为兄长。
从未有过其他想法。”
“兄长?”
江玦像是被这个词刺痛,冷笑一声,“我不要做你的兄长!
江蔻,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有了别人?”
别人?
江蔻脑海中一片混乱。
她自小金尊玉贵,被保护得太好,情窦未开,连喜欢是什么滋味都未曾尝过。
她只是本能地抗拒这种被安排、被占有的命运。
“没有别人。”
她摇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只是……不想这么早谈论婚嫁。
父王母妃不在,哥哥也在边关,我……他们都不在,不是还有我吗?”
江玦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耐和焦躁,“我会比他们对你更好!
这皇宫,就是你的家!”
他的偏执让江蔻感到害怕。
她突然意识到,继续留在这里,留在他的视线之内,她可能真的会像这只笼中的金丝雀,永远失去翱翔天空的自由。
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春芽,在她心中疯狂滋生——离开这里!
离开上京!
她要去找哥哥!
只有到了哥哥身边,她才能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控制,才能知道边境的真实情况,才能不再做一个被蒙在鼓里、只能被动等待命运安排的无知郡主。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遏制。
江玦见她不语,只当她是女儿家羞怯,或是暂时无法接受,语气稍缓:“罢了,此事不急。
你且好好想想,我改日再来看你。”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混合着势在必得的占有和一丝因被拒绝而产生的阴鸷。
说完,他转身离去,玄色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那股无形的压力也随之散去。
江蔻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软软地靠在窗边,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着。
殿内重新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安静,窗外玉兰花的香气飘进来,此刻闻着却只觉得沉闷。
“兄长……”她低声喃喃,眼前浮现出江定英挺飒爽的身影。
记忆中哥哥的笑容,是那般爽朗明亮,与这宫中的压抑沉闷截然不同。
边关苦寒,战事凶险,他一个人该如何应对?
父王母妃杳无音信,他们可知晓如今的局势?
可知晓她心中的惶恐与无助?
不能再等下去了。
江蔻猛地站首身体,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决绝。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薛涛笺,研墨,提笔。
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
她该如何写这封离别信?
写给谁?
皇后娘娘待她如亲女,太子哥哥……虽偏执,却也未曾真正伤害过她。
最终,她落笔,只写了几句:“宫中烦闷,欲往京外散心,归期未定。
万勿挂念,蔻蔻拜上。”
她没有言明去向,也不敢言明。
将信笺折好,小心翼翼地塞入枕下。
此刻,她的心仿佛要跳出胸腔,既有逃离牢笼的兴奋,也有对未知前途的恐惧。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殿内宫人换班的间隙,回忆着儿时偷溜出宫玩耍时走过的偏僻小径。
她需要银钱,需要朴素的衣物,需要规划路线……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飞速运转。
夜幕悄然降临,宫灯次第亮起,将重重宫阙映照得如同仙宫玉宇,却也投下更多幽深的暗影。
江蔻站在窗前,望着那轮渐渐升起的清冷月亮,月光洒在她莹白的小脸上,映出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眸。
那里面,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而是破釜沉舟的勇气,和对宫墙之外广阔天地的向往。
夜深人静,当值夜的宫婢靠着廊柱昏昏欲睡时,一个纤细的身影,换上了一身偷来的小太监服饰,用一块青布包住头脸,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狸猫一般,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宫殿,融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她成功地避开了几队巡逻的侍卫,来到了记忆中那处因年久失修而少有人知的宫墙角落。
拨开茂密的杂草,一个仅容孩童通过的狗洞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是她多年前发现的秘密,如今,却成了她通往自由的唯一路径。
江蔻没有丝毫犹豫,蜷缩起身子,艰难地从那狭小的洞口钻了出去。
宫墙外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精神一振。
她成功了!
她真的离开了那座金丝牢笼!
然而,就在她拍打着身上尘土,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抬起头,打量这陌生而黑暗的坊市街道时,暗巷深处,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己然盯上了这个在宵禁时分独自出现、行迹可疑的“小太监”。
她并不知道,这第一步踏出的,并非是向往的自由天地,而是一场始料未及、危机西伏的惊天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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