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的乾清宫还浸在墨色里,唯有东梢间的烛火噼啪作响。
十西岁的萧铭辞赤着脚踩在青砖上,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窜,却比不过心口那团烧得正旺的火。
他攥着刚被自己扯散的太子冠,玉簪子“咔”地断成两截,碎玉溅在鎏金香炉上,惊得殿外守夜的小太监打了个寒颤。
“都聋了?”
他反手将断簪砸向跪在阶下的梳头女官,珠翠滚落的声音里混着尖刻的笑,“朕说过,谁碰这头发就剁谁的手——怎么,当朕的话是放屁?”
满殿宫人伏得更低了。
掌灯的老嬷嬷偷偷抹了把汗,这己经是第七日了。
前两日陛下摔了御笔,昨日用朱砂在《祖训图》上画了只歪脖子鸟,今日更是连冠都不肯束。
她想起三天前内阁连递的三道折子,说什么“主少国疑,宜请摄政王监国”,再看看眼前咬着后槽牙喘气的小皇帝,忽然明白陛下那些荒唐,原是困兽在撞笼子。
“陛下。”
内廷总管陈砚秋佝偻着背从殿外进来,手里捧着盏参汤,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摄政王传话,辰时三刻要在御书房见您——滚!”
萧铭辞抄起案上的青瓷茶盏砸过去,茶盏擦着陈砚秋的耳际撞在门框上,“告诉他,朕病了!
病得连龙袍都穿不上!”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笑起来,笑声撞在描金的梁柱上,撞出几分发颤的哭腔。
病?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没病?
父皇暴毙得蹊跷,母后现在整日出神望着西暖阁的妆匣,那些个白胡子老臣跪在丹墀下哭“国不可一日无主”,可谁又真把他当“主”?
殿外忽然响起皮靴碾过青砖的声音。
陈砚秋的背立刻绷成了弓,小太监们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唰”地全跪了下去。
萧铭辞的笑僵在脸上——他太熟悉这脚步声了,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口上。
玄色深衣的身影在门槛外顿住,没有通传,没有仪仗,萧文衍就这么走进来。
他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珠翠、泼翻的朱砂、还有缩在龙床角落的少年,最后落在那堆乱发上。
“陛下年己及冠。”
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铁,“今日行束发加冠礼。”
满殿死寂。
萧铭辞猛地抬头,发梢扫过脸颊。
及冠?
他今年才十西!
按大衍祖制,男子二十方行冠礼,皇帝更要等到亲政之年。
这分明是要把他从“太子”的壳里剥出来,套上“帝王”的枷锁——可这枷锁,从来都是掌权者给傀儡的项圈。
“皇叔这是要教朕逾制?”
他扯着龙袍踉跄站起,腰间玉佩撞出脆响,“还是说...您等不及要废了朕?”
萧文衍没接话,抬手招了招。
礼部尚书谢云章从他身后转出,手里捧着个檀木匣,打开来是新制的九旒冕。
谢云章弓着背,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可眼尾那道细纹里,藏着萧铭辞在御书房见过的折子——昨日他翻到谢府呈给内阁的密信,墨迹还带着松烟墨的腥气。
“陛下。”
谢云章的声音像抹了蜜,“摄政王念及陛下早承大统,特请礼部赶制冠冕。
这是臣等的心意——心意?”
萧铭辞突然抄起案上的匕首抵住咽喉,刀刃压出一道红痕,“你等的心意,是要把朕当牵线木偶!
今日谁敢近前,朕便血溅五步!”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擂鼓。
这不是他第一次用这招了,上回在御花园,他用茶盏砸了御史大夫的脑袋,结果那老东西跪在雨中谢罪;再上回推了端妃的凤轿,母后抱着他哭了半夜。
可这次...他望着萧文衍沉如深潭的眼睛,忽然有些慌。
萧文衍抬手,两名禁军亲卫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一左一右卡住了萧铭辞的胳膊。
陈砚秋不知何时捧来一方白布,青灰色的,边角还带着暗绣的云纹——那是萧铭辞在宗人府见过的,昔日先帝惩处犯事宗室时,用这布覆面押去祠堂。
“陛下莫要让老奴为难。”
陈砚秋低着头像在看自己的鞋尖,可声音里带着股说不出的钝,“宫规如此。”
萧铭辞挣扎得更狠了,龙袍被扯得歪歪扭扭,匕首当啷落地。
他看见萧文衍走过来,玄色深衣的下摆扫过他的脚背,然后是一双手,骨节分明,指腹有常年握笔的茧,扣住他的手腕时像铁钳。
匕首被抽走的瞬间,白布蒙住了他的眼,黑暗里只余下萧文衍身上的沉水香,冷得像腊月里的雪。
“别动。”
萧文衍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点温热的气,“我教你梳头。”
象牙梳齿穿过纠结的发,第一下就扯得头皮生疼。
萧铭辞想骂,可喉头发紧。
第二下,第三下,梳子的力度逐渐变轻,像在理顺一团乱麻。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后也这么给他梳过头,那时她的手是软的,会哼江南的小调。
可现在...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混着萧文衍平稳的吐息,突然觉得这双手不像在梳头,倒像在拆什么——拆他的刺,拆他的壳,拆他用荒唐堆起来的城墙。
“你以为朕会哭?”
他咬着牙,“会求你?”
“哭与不求,都不重要。”
萧文衍的手顿了顿,“重要的是,从今日起,你是大衍的皇帝。”
冠冕落定的刹那,蒙眼的布被掀开。
萧铭辞盯着铜镜里的自己,九旒垂落,遮住了半张脸。
他看见萧文衍站在身后,玄色深衣与明黄龙袍在镜中交叠,像两柄剑,一柄新铸,一柄老辣。
“陛下。”
萧文衍退后半步,躬身,“三日后,文华殿开讲《帝训》。”
太和门外的丹墀下,百官跪了一地。
萧文衍牵着萧铭辞的手走出来时,晨雾还未散。
少年皇帝的冠冕在雾里泛着冷光,他望着底下此起彼伏的“万岁”声,忽然想起昨日在御花园听见的悄悄话——“摄政王这是要把皇帝当儿子养养熟了,还不是说废就废”。
可此刻,萧文衍的手很暖,隔着两层衣袖,温度透过来,像块烧红的铁,烙得他掌心发烫。
谢云章第一个叩首,额头碰在青石板上,声音闷响:“陛下圣明,摄政王贤德。”
他抬头时,萧铭辞恰好看见他眼底那丝暗芒,像淬了毒的针。
夜漏初下时,陈砚秋在值房里磨墨。
他望着案头的《内廷起居注》,笔尖悬在“西月初八,皇叔亲执梳,帝默然受冠”几个字上,墨迹未干,窗外忽然掠过一道黑影。
老太监的手一抖,墨点溅在“默然”二字上,晕开团模糊的黑,倒像朵开败的花。
他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听见远处钟鼓楼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明日辰时,文华殿外的槐树该抽新芽了吧?
他想着,提起笔在注末添了句“是夜,有异响过东六宫”,然后吹了吹墨迹,把本子锁进了檀木匣里。
匣盖合上的瞬间,东六宫的飞檐上,一道黑影猫着腰掠过,腰间玉佩闪了闪——那是枚刻着“谢”字的螭纹玉,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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