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照岁小说

朔风卷着碎雪，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沈惊寒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袍，将宽檐斗笠压得更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步履沉稳地踏过积雪覆盖的官道，靴底碾过冻硬的泥块，发出咯吱的轻响，在空寂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这里是北境与中原交界的三不管地带，名为“断魂岭”，山高林密，盗匪横行，白日里都少有人敢单独穿行，更遑论这般风雪交加的深夜。

但沈惊寒别无选择。

三个时辰前，他刚从“鬼医”苏无咎的药庐出来，衣袍下摆还沾着未干的药渍和淡淡的草药香。此行他为取一味“雪线莲”，那是救治恩师的最后一味药材，却没想到药庐刚遭山匪劫掠，苏无咎重伤濒死，只来得及将雪线莲塞进他手里，便咽了气。

而那些山匪，此刻恐怕还在身后紧追不舍。

沈惊寒的呼吸微微急促，并非畏惧，而是连日赶路加上方才与山匪的短暂缠斗，内力略有损耗。他看似清瘦，身形却挺拔如松，行走间自有一股暗藏的锋芒，绝非寻常文弱书生。

突然，林间传来一阵兵刃相接的脆响，夹杂着几声压抑的痛哼，打破了夜的寂静。

沈惊寒脚步一顿，眸色微沉。断魂岭上风波迭起，他本不想多管闲事，以免节外生枝耽误了回师门的行程。但那兵刃碰撞声里，隐约透着一股熟悉的玄铁气息，而且……似乎只有一人在应战，对方人数定然不少。

迟疑不过瞬息，他还是提气掠向声音来源处。一来是那玄铁兵刃的气息让他有些在意，二来，苏无咎临终前曾说，医者仁心，能帮则帮，也算替他积些功德。

穿过一片茂密的黑松林，眼前骤然开阔。

只见空地上，十几名黑衣蒙面人手持长刀，围成一圈，刀锋映着雪光，寒气逼人。圈子中央，一名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背靠着一棵老槐树，单手持剑，剑身染血，却依旧挺拔如孤峰。

男子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纪，面容俊美得近乎凌厉，剑眉入鬓，凤眸狭长，瞳色是极深的墨黑，此刻正冷冽地扫过周围的黑衣人，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漠然。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迹，玄色锦袍被划开了几道口子，露出底下肌理紧实的肌肤，也沾染了点点暗红，却丝毫无损他的气场，反倒添了几分浴血的妖冶。

“秦惊渊，你以为今日还能活着离开？”为首的黑衣人沙哑着嗓子开口，语气里满是阴狠，“交出《破阵图》，我们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秦惊渊？

沈惊寒隐在树后，心头微动。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当朝镇北侯世子，年仅二十二岁便凭一己之力平定北境蛮族之乱，战功赫赫，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少年战神。只是传闻他半年前在一次围剿叛军的战役中失踪，生死不明，没想到竟会出现在这断魂岭。

而《破阵图》，据说乃是前朝流传下来的兵阵秘图，得之可纵横沙场，威力无穷。看来这些黑衣人，便是为了这图而来。

秦惊渊嗤笑一声，声音低沉磁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就凭你们？也配？”

话音未落，他身形微动，如一道黑色闪电般掠出。长剑挽起一朵凌厉的剑花，寒光乍现，伴随着几声惨叫，两名黑衣人应声倒地，脖颈处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脚下的白雪。

余下的黑衣人见状，愈发疯狂，刀光剑影密集如网，朝着秦惊渊劈砍而去。秦惊渊虽武功高强，但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左臂似乎受了重伤，动作间有些滞涩，渐渐落入了下风。

又一名黑衣人瞅准破绽，长刀朝着秦惊渊的后心狠狠劈下！

沈惊寒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出手。他腰间藏着一把短匕，是苏无咎所赠，削铁如泥。此刻他屈指一弹，短匕带着破空之声飞出，精准地射中了那黑衣人的手腕。

“啊！”黑衣人吃痛，长刀脱手落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众人都愣了一下。

秦惊渊趁机反手一剑，刺穿了身前一名黑衣人的胸膛，同时侧头望向沈惊寒藏身的方向，凤眸锐利如鹰，瞬间锁定了他的位置：“哪位朋友在此？何不现身一见？”

沈惊寒知道藏不住了，索性从树后走出，依旧压着斗笠，声音刻意压低，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清朗，却又刻意染上了几分沙哑，显得中性而模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世子不必多礼。”

他的身形在宽大的青布长袍遮掩下，显得有些单薄，加上刻意压低的声音和斗笠的遮挡，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个游学的少年书生。

黑衣人见突然冒出个帮手，顿时怒不可遏：“哪里来的黄口小儿，也敢坏我们的好事！一起杀了！”

剩下的七八名黑衣人立刻分出一半，朝着沈惊寒扑来。

沈惊寒面不改色，身形灵巧地避开了第一个黑衣人的长刀，同时抬手，指尖弹出几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正是他从苏无咎那里学来的防身绝技——“透骨针”。银针虽小，却带着强劲的内力，精准地射中了几名黑衣人的穴位。

那些黑衣人动作一僵，随即浑身酸软，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一手，让秦惊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征战多年，见识过的高手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这般诡异而精准的针法，而且这少年看似文弱，出手却干净利落，内力不俗。

沈惊寒解决了眼前的黑衣人，转头看向秦惊渊那边。此时秦惊渊已经解决了最后两名黑衣人，只是左臂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浸透了玄色锦袍，顺着指尖滴落。

他靠在老槐树上，微微喘息，凤眸却依旧紧紧盯着沈惊寒，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

方才那少年出手的瞬间，身形轻盈如蝶，动作干脆利落，虽然隔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但那股临危不乱的气度，还有指尖弹出银针时的专注，竟让他心头莫名一动。

这种感觉很奇怪。

上一世，他戎马一生，杀伐果断，见过无数美人，却从未对谁有过这般瞬间的悸动。直到临死前，他才知道自己一生都被人算计，家破人亡，而那个一直默默守护他、为他付出一切的人，却被他亲手推开。

重生归来，他发誓要守护好自己在意的人，报仇雪恨，改写命运。却没想到，会在这样狼狈的境地，遇到一个神秘的少年。

“多谢阁下出手相救。”秦惊渊收敛心神，语气真诚了许多，“不知阁下高姓大名？日后必有报答。”

沈惊寒走到他面前，距离三步之遥停下，声音依旧是那副沙哑的少年音：“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在下沈惊寒，只是个游学的书生，不求报答。”

沈惊寒？

秦惊渊默念着这个名字，觉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他目光落在沈惊寒压得极低的斗笠上，好奇道：“沈兄为何一直戴着斗笠？莫非是容貌有恙，不便示人？”

沈惊寒心头一紧，暗道不好，方才出手太急，忘了掩饰。他连忙找了个借口：“在下自幼体弱，不耐风寒，斗笠只是为了遮挡风雪罢了。”

说着，他微微侧身，避开了秦惊渊探究的目光，看向他流血的左臂：“世子伤势颇重，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先找个地方疗伤？”

秦惊渊点头，他确实撑不了多久了。眼前这个沈惊寒虽然神秘，但刚才出手相救，应当没有恶意。而且，他潜意识里，竟对这个少年有着莫名的信任。

“好。”秦惊渊撑着长剑站起身，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附近有一处废弃的山神庙，可暂避一时。”

沈惊寒见状，上前一步，想要扶他，却又想起自己此刻是“男子”身份，动作顿了顿，最终只是道：“世子小心。”

秦惊渊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这少年，倒是有趣。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山神庙的方向走去。风雪依旧，夜色深沉，但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却在这荒凉的断魂岭上，勾勒出一幅奇异而和谐的画面。

山神庙不大，早已破败不堪，屋顶漏着雪，四面漏风，但总比在外面吹风雪要好。沈惊寒找了些干燥的枯枝，用火种点燃，燃起一堆篝火。

火光跳跃，映亮了小小的庙宇，也映暖了周围的空气。

沈惊寒坐在篝火旁，依旧戴着斗笠，只露出的下颌在火光下显得愈发白皙。他从行囊里拿出伤药和干净的布条——这是他为恩师准备的，没想到先给秦惊渊用上了。

“世子，我帮你处理伤口吧。”沈惊寒说着，就要上前。

秦惊渊却抬手阻止了他：“不必麻烦沈兄，我自己来便可。”

他虽然信任沈惊寒，但伤口在左臂，位置有些私密，而且他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沈惊寒也不勉强，将伤药和布条递给他：“这是‘金疮药’，止血止痛效果甚佳，世子先用着。”

秦惊渊接过，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沈惊寒的手指。入手一片冰凉，细腻得不像男子的手。他微微一怔，抬眸看向沈惊寒，却见他已经缩回了手，低着头，似乎在整理行囊。

秦惊渊压下心头的疑惑，开始处理伤口。他动作利落，即使左臂剧痛，也面不改色，只是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沈惊寒看着他咬牙忍痛的样子，心头莫名一软。镇北侯世子，少年战神，果然名不虚传。这般坚韧的性子，倒是难得。

她悄悄从行囊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递过去：“这是‘凝神丹’，可以缓解疼痛，还能补充些许内力，世子服下吧。”

这凝神丹是她用多种珍贵药材炼制而成，药效极佳，寻常人她绝不会轻易示人。但不知为何，看着秦惊渊痛苦的样子，她竟忍不住想帮他。

秦惊渊看着那颗散发着淡淡药香的药丸，又看了看沈惊寒，没有犹豫，接过来便服了下去。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暖流瞬间传遍全身，左臂的疼痛果然缓解了不少，内力也恢复了些许。

“多谢沈兄。”秦惊渊真心道谢，“沈兄看似是游学书生，没想到竟有如此好的伤药，还懂医术？”

“略懂皮毛罢了。”沈惊寒含糊其辞，“家师是个郎中，我跟着学了些粗浅的医术，这些药都是家师所赠。”

她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能让人知道，“鬼医”苏无咎其实是她的师父，而她自己，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能生死人肉白骨，却无人见过真容的“医仙”。

秦惊渊也没有追问，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靠在墙壁上，看着篝火旁的沈惊寒，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火光映在斗笠的边缘，勾勒出少年纤细的脖颈线条，发丝偶尔被风吹起，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细腻得惊人。他安静地坐着，背脊挺直，即使穿着朴素的青布长袍，也难掩那份独特的气质，清冷而疏离，却又带着一丝不经意的温柔。

上一世，他身边围绕的都是些阿谀奉承之辈，或是刀光剑影的敌人，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出现，不求回报地帮助他，安静地陪在他身边，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又让他无比贪恋。

“沈兄要去哪里？”秦惊渊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回江南。”沈惊寒答道，“恩师病重，我取了药材，要尽快回去。”

“江南？”秦惊渊眸眼一亮，“巧了，我也要去江南办事。不如我们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他重生归来，其中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去江南寻找一个人——上一世，那个为了救他而死的女子。他只知道她是江南人士，却不知具体姓名和住址。如今遇到沈惊寒，既能同行作伴，或许还能从他口中打探到一些消息。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和这个神秘的少年分开。

沈惊寒闻言，有些犹豫。她女扮男装，独自出行本就多有不便，若是和秦惊渊同行，万一暴露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但转念一想，秦惊渊是镇北侯世子，身份尊贵，武功高强，有他同行，路上定然安全许多。而且，那些追杀秦惊渊的人，还有劫掠药庐的山匪，说不定是同一伙人，同行也能相互照应。

“也好。”沈惊寒最终点头同意，“有世子同行，路上确实安心不少。”

秦惊渊脸上露出一抹真切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瞬间照亮了整个破败的山神庙。“那便说定了。等明日风雪稍停，我们便出发。”

篝火噼啪作响，风雪拍打在庙门上，发出呜呜的声响。两人相对而坐，偶尔交谈几句，大多时候都是沉默。但这份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带着一种默契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