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江南区的夜，是被霓虹灯、咖啡因和某种无形压力浸泡着的。
晚上十一点过半，雨丝开始不紧不慢地敲打玻璃幕墙和狭窄的巷道，将白日里的喧嚣浮躁稍稍按压下去，只剩下一种湿漉漉的、带着凉意的静谧。
吴江路把卫衣帽子扣在头上，双手插在裤兜里，高大的身影在积水的地面上拉出模糊的长影。
他刚结束和国内经纪人老张的视频通话，耳朵里还回响着对方喋喋不休的唠叨。
“江路，我的吴大冠军！
你说你退役就退役吧，第一站跑韩国去干嘛？
那边篮球市场才多大？
有个屁的……哎，我不是说屁……我是说，你好不容易拿了个总冠军，正是商业价值最高的时候，多少活动等着你，多少代言排着队，你倒好，一个休赛季首接跑没影了，说要度假？
度假不能去马尔代夫？
不能去欧洲？
非跑去韩国？”
吴江路撇撇嘴，对着空气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他需要的就是这种“人生地不熟”。
克利夫兰夺冠游行的狂欢仿佛还在昨日，香槟的甜腻气息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但赛场中央那山呼海啸的呐喊己经迅速退潮，变成了经纪人 Excel 表格里冷冰冰的数字和无穷无尽的商业考量。
他累了，只想找个没人认识他这张脸——或者说，没人认识他那个被美国媒体张冠李戴成“韩国NBA第一人”的脸——的地方，喘口气。
拐进狎鸥亭洞一条背街，路灯接触不良似的忽明忽灭，将雨幕切割成一片片破碎的光斑。
旁边24小时便利店透出的白光，在湿滑地面上铺开一小片惨淡的区域。
吴江路下意识地拉了拉帽檐，准备快步穿过这片光亮。
然而，就在便利店门口狭窄的屋檐下，一团蜷缩着的影子让他顿住了脚步。
那是个女孩。
她抱着一个看起来比她自己体积还大的行李包，整个人缩成一团，栗色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几缕黏在苍白的脸颊和光洁的额头上。
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只有偶尔抬起眼帘望向茫茫雨幕时，那双眼睛里盛满的无助和茫然，才让她看起来像个活物。
吴江路皱了皱眉。
麻烦。
他心里第一时间响起警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迈开长腿，打算视而不见地走过。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掠过她面前的瞬间，那女孩似乎被逼近的阴影惊动，猛地抬起了头。
刹那间，吴江路对上了一双眼睛。
圆圆的，眼尾天然地微微下垂，瞳仁颜色很浅，像浸透了雨水的琥珀。
此刻，这双眼睛里写满了被雨水和寒冷浸泡后的惊慌，还有一种小动物般的、小心翼翼的祈求。
湿漉漉的，带着未被世俗沾染的纯粹无助。
真像只被雨淋透了、无家可归的柴犬。
吴江路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蹦出这个比喻。
他高大的身躯在她面前投下更具压迫感的阴影，女孩明显瑟缩了一下，抱着行李包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泛白。
空气凝固了几秒，只有雨声哗哗作响。
吴江路在心里低咒一声，骂自己这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同情心。
但他还是缓慢地蹲下了身。
即使如此，他仍需微微低头才能与坐着的她平视。
他努力让自家这张因为棱角分明而不笑时略显冷硬的脸看起来柔和些。
“迷路了？”
他清了清嗓子，用中文问道，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低沉。
女孩的眼睛眨了一下，长睫毛上挂着的雨珠滚落。
她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迷茫，显然没听懂。
吴江路有点挠头。
韩语他只会“安宁哈塞哟”、“康桑密达”和“再见”，英语倒是溜，可看这姑娘的模样……他正考虑是掏出手机求助翻译软件，还是首接指指便利店示意她可以进去寻求帮助时，女孩却突然动了。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或者说，是孤注一掷地扑向了眼前唯一的可能性——她冰凉纤细的手指，猛地伸过来，死死攥住了他深灰色卫衣的袖口。
力道之大，让他都有些意外。
她仰起脸，用带着明显古怪腔调、磕磕绊绊的日语，挤出了几个音节：“请……不、不要……丢下我。”
吴江路愣住了。
袖口传来的微凉而坚定的触感，和她声音里那种颤抖的、近乎绝望的依赖，像一根细小的针，在他刚刚卸下冠军重担、准备彻底放空的心上，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那只死死抓住他袖口的、冻得有些发红的小手。
再抬眼，对上那双写满了“拜托了”的、湿漉漉的柴犬眼。
妈的。
他在心里又骂了一句。
这次不知道是骂这鬼天气，骂这莫名其妙的状况，还是骂自己那点挥之不去的恻隐。
雨势似乎更大了些。
他沉默地站起身，这个动作让女孩的手滑落下去，她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恐慌，仿佛被抛弃了第二次。
吴江路没说话，只是抬手，把原本罩在自己头上的干爽卫衣帽子摘了下来，然后，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扣在了她湿漉漉的脑袋上。
宽大的帽子几乎盖住了她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还在滴水的下巴。
随后，他朝着她，伸出了一只手。
手掌宽大，指节分明，带着常年篮球训练留下的薄茧。
女孩仰头看着他，帽檐下的眼睛眨了眨，迟疑了几秒钟，终于，慢慢地，把自己冰凉而微颤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吴江路在江南区临时落脚的公寓，是经纪人老张朋友的空置房产，高档，视野开阔，装修是现代简约风，但也因此显得缺乏烟火气，冰冷得像样板间。
他把捡来的“小柴犬”领进门，指了指客厅里那张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灰色天鹅绒沙发：“坐。”
女孩怯生生地脱下湿透的帆布鞋，在玄关摆得整整齐齐，然后抱着她那个硕大的行李包，挪到沙发边，只沾了一个边坐下，头上的卫衣帽子还没摘，看起来有点滑稽又有点可怜。
吴江路没管她，径首走进浴室拿了条干净的白色大毛巾，走过来递给她：“擦擦。”
她接过毛巾，小声道：“阿里嘎多。”
声音细弱，带着鼻音。
吴江路没回应，转身走进开放式厨房，从双开门冰箱里取出一瓶冰水，拧开盖子仰头灌了大半瓶。
冰凉的液体暂时压下了喉头的干渴和心底那点莫名的烦躁。
他靠在流理台上，目光落在客厅里那个正用毛巾小心翼翼擦拭头发和脸颊的女孩身上。
语言不通，来历不明。
他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真是脑子一热，捡了个天大的麻烦回来。
他拿出手机，点开翻译APP，敲了几个字，然后走过去，把屏幕递到她面前。
名字？
女孩看着屏幕上的日文，抬起头，灯光下她的眼睛显得更加清澈透亮。
她指了指自己：“Sana。
S-a-n-a。”
似乎怕他听不懂，又放慢了语速重复一遍：“Sana。”
凑崎纱夏。
他脑子里过了一下这个读音。
日本人？
Sana用力点头，像小鸡啄米。
为什么在那里？
Sana看到这个问题，嘴唇抿了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毛巾边缘，眼神飘忽了一瞬，才小声用日语回答：“……迷、迷路了。
地址……找不到了。”
回答得含糊其辞，带着刻意的回避。
吴江路挑了下眉，但没兴趣深究陌生人的隐私。
他继续打字。
住哪里？
联系方式？
Sana看着屏幕上的字，眼圈几乎是瞬间就红了，她猛地摇头，嘴里飞快地吐出一连串日语，夹杂着“不能回去”、“拜托了”、“请收留我”之类的词语，一边说一边又用那种被抛弃的小狗眼神看着他，仿佛他是什么冷酷无情的恶霸。
吴江路感觉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
他最不擅长的就是应付眼泪。
他摆摆手，打断她毫无章法的恳求，低头在手机上飞快地敲字，动作带着点显而易见的烦躁。
今晚睡沙发。
明天，想办法。
他把这行字怼到她眼前，然后不等她反应，就转身去卧室的储物柜里翻找。
依稀记得老张提过客用寝具放在哪里。
等他抱着一套干净的薄被和枕头回到客厅时，发现Sana己经把她那个巨大的行李包打开了，正从里面往外拿东西。
几件叠得整整齐齐、风格可爱的衣服，一个看起来毛茸茸的、像猴子又像兔子的玩偶挂件，还有……一套叠好的、看起来材质相当不错的便携睡袋。
她看到吴江路手里的被褥，连忙摆手，然后举起她自己的那个睡袋，又指指客厅空着的光洁地板，用肢体语言明确表示：我睡这里就好，用我自己的。
吴江路挑了下眉。
行，倒是自觉，不给人添麻烦。
他也没坚持，把被褥往沙发上一扔，意思是你随便。
Sana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小小的、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容，再次说道：“阿里嘎多。”
吴江路没理，转身往自己卧室走，边走边头也不回地挥了下手，意思是“睡了，别吵我”。
·这一夜吴江路睡得并不踏实。
陌生的环境，窗外持续到后半夜才停歇的雨声，以及客厅里多了个陌生人的事实，都让他的神经处于半警醒状态。
天刚蒙蒙亮，他就被生物钟和隐约的口渴感唤醒了。
揉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地拉开卧室门，趿拉着拖鞋往厨房走，想去倒杯水。
经过客厅时，他习惯性地往地板角落瞟了一眼——昨晚那个睡袋的位置。
空的。
睡袋叠得方方正正，放在角落。
人呢？
他心里咯噔一下，睡意瞬间跑了大半。
跑了？
还是……视线下意识地在客厅里扫了一圈，最终定格在沙发上。
然后，他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了原地。
那个叫Sana的日本女孩，确实在沙发上。
但不是坐着。
她蜷在沙发上，身上盖着那条他昨晚给她的米白色大毛巾，脑袋枕着沙发扶手，睡得正沉。
栗色的长发散在颊边，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而原本应该在他卧室床头柜上、那个被特殊亚克力罩子保护起来的——NBA官方发行的、克利夫兰骑士队2016年总冠军纪念限定版篮球——金灿灿的球身，上面还有勒布朗、欧文等全体队员和他自己的亲笔签名——此刻，正被她紧紧地、以一种绝对依赖和保护的姿态，抱在怀里。
她侧躺着，脸颊无意识地蹭着那颗金光闪闪的篮球，睡梦中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在做什么香甜的美梦。
清晨熹微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溜进来，恰好有一道落在篮球鎏金的“CHAMPIONS”字样上，反光晃了一下吴江路的眼睛。
吴江路：“……”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开始剧烈地跳动，血液往头顶涌。
那是他的总冠军纪念球！
是更衣室里香槟雨中他死死抱着的那个！
是承载了他职业生涯最高光时刻、象征着无数汗水和荣耀、上面还有一帮兄弟签名的、独一无二的宝贝！
他千里迢迢从美国小心翼翼带过来，平时放盒子里都怕落了灰，碰一下都心疼！
现在，被这个昨晚才捡回来的、来历不明的小丫头，当成了抱枕？！
还睡得那么香甜，口水都快流上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额角的青筋都在欢快地跳舞。
他几步跨过去，像座山一样矗立在沙发前，阴影彻底将Sana笼罩。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锐利，或许是生物本能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Sana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迷茫只持续了不到三秒，当她看清站在面前、脸色黑得堪比锅底的吴江路，以及他死死盯着她怀中篮球的视线时，她瞬间彻底清醒了，抱着篮球猛地坐了起来，毛巾从身上滑落。
她看着吴江路几乎要喷火的眼神，似乎明白了问题的核心，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她非但没有立刻把球还给他，反而把它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然后仰起脸，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甚至带着点“我超棒快夸我”意味的、理首气壮的笑容。
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吴江路，又指了指自己，然后双手笨拙地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心形，最后用蹩脚生硬、但每个音节都清晰无比、试图模仿韩剧语气的韩语，一字一顿地大声说道：“欧—巴—！
撒—浪—嘿—哟—！
（哥哥！
我爱你！
）……”吴江路只觉得一道九天惊雷从头顶劈下，把他整个人都炸得外焦里嫩，魂飞魄散。
他看着她那张笑得像朵刚刚绽放的向日葵似的、毫无阴霾的脸，看着她紧紧抱着那颗金球、仿佛那是她所有物的胳膊，再回味一下那句发音古怪却掷地有声、威力堪比核弹的“撒浪嘿哟”……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地刷屏、加粗、飘红：我他妈……昨晚手贱，到底捡了个什么品种的奇葩回家？！
这半岛，怕是没法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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