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七年,暮春。
江南的雨总是缠缠绵绵,像扯不断的银丝,一下就是三五天。
陶家村被笼罩在一片濛濛水汽里,青石板路润得发亮,倒映着两旁歪歪扭扭的泥墙草顶,倒有几分水墨画的意境。
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围着十来个村民,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眉头紧锁,脸上带着惊慌。
人群中间,神婆刘瞎子正披着头巾,手里摇着铜铃,嘴里念念有词。
她脚边摆着个破瓦盆,里面烧着黄纸,青烟打着旋儿往上飘,被雨丝打湿,散成一团灰雾。
“邪祟啊,这是山里的脏东西进了村喽!”
刘瞎子尖着嗓子喊,铃铛摇得更响,“李家二小子刚醒,王家媳妇又倒了,这是要拿人命填井呐!”
人群里一阵骚动。
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急得首跺脚,他是王家男人王老实,脸涨得通红:“刘婶子,您快想想办法!
我家婆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跟这口井拼了!”
他说的井,就在老槐树旁边,是口百年老井。
井栏是块整石雕的,被手磨得溜光,边缘处能看到深深浅浅的指痕。
这几天,村里接连有人出事,先是李家二小子喝了井里的水,上吐下泻,昏迷了两天两夜;接着是王家媳妇,症状一模一样,现在还躺在炕上人事不省。
村民们都慌了神,说这井是“凶井”,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有人提议填了井,有人说要请道士来做法,吵吵嚷嚷,没个定论。
“都别吵了。”
一个清朗的少年声从人群外传来。
众人回头,见是村塾先生陶秀才的儿子,陶三郎。
陶三郎刚满十二岁,个头不算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袖口磨破了边。
他不像村里其他孩子那样疯跑打闹,眉眼间带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像雨后的星星,看人时总带着点探究的意味。
“三郎,你个半大孩子懂啥?”
有人嗤笑,“这是邪祟作祟,可不是你读的那些书本能解的。”
陶三郎没理会嘲讽,径首走到井边。
他没像其他人那样绕着井走,反而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井栏上的青苔。
雨珠沾在他的指尖,凉丝丝的。
“李二哥发病前,喝的是这井里的水?”
他抬头问,目光落在李家男人身上。
李家男人愣了愣,点头:“是啊,那天他从地里回来,渴得厉害,就着井边的瓢舀了半瓢喝。”
“王家嫂子呢?”
王老实接口:“她前天早上来挑水,回来就说头晕,下午就倒了。”
陶三郎“嗯”了一声,又问:“这几天除了他们俩,还有谁喝过井里的水?”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有的说自家这几天用的是水缸里存的水,有的说昨天路过井边,也舀过一瓢,说来说去,喝过井水的人不少,可偏偏只有李二和王媳妇出了事。
“这不就更证明是邪祟了嘛!”
刘瞎子又摇起铃铛,“邪祟挑人害呢!”
陶三郎没说话,只是盯着井口看。
井水很清,能看到井底的鹅卵石,水面上漂着几缕青苔。
他忽然站起身,往李家走去。
“三郎,你干啥去?”
他爹陶秀才在人群后喊。
陶秀才是个文弱书生,戴着副旧眼镜,见儿子要掺和这事,有点着急。
“去看看李二哥。”
陶三郎头也不回。
李家就在隔壁,离老槐树不远。
李二还躺在炕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他妈坐在床边抹眼泪。
见陶三郎进来,李母叹了口气:“三郎来了?
你二哥这遭的什么罪哟,”陶三郎走到炕边,俯身看了看李二的眼睛,又摸了摸他的额头,不发烧,就是皮肤有点凉。
他注意到李二的指甲缝里,沾着点黑褐色的泥。
“李婶,二哥发病前,去过哪儿?”
“还能去哪儿,就在村西头的地里薅草。”
李母说,“回来时路过老井,就喝了水。”
“他薅草的地,离张家的菜地近吗?”
李母愣了一下:“不远,就隔了条田埂。
你问这干啥?”
陶三郎没回答,又问:“他那天穿的衣裳呢?”
李母指了指墙角的竹筐:“脏得很,还没洗。”
陶三郎走过去,拿起筐里的粗布短褂。
褂子上沾着不少泥点,下摆处还有几处深色的污渍,像是被什么汁液染过。
他凑近闻了闻,眉头皱了皱。
“三郎,你到底在查啥?”
李母不解。
“我想看看二哥喝的水。”
陶三郎说,“家里还有那天从井里挑的水吗?”
李母摇摇头:“早倒了,谁还敢留着?
刘婶子说那是‘脏水’,烧了符纸才敢倒的。”
陶三郎没再问,转身往王家走。
王老实正蹲在门口抽烟,见他来,赶紧站起来:“三郎,你有法子?”
“我看看嫂子。”
王家媳妇的症状和李二差不多,也是脸色发黄,昏迷不醒。
陶三郎仔细看了看她的手,又问王老实:“嫂子挑水那天,有没有干啥别的?”
王老实想了想:“没干啥啊,就是挑水回来,去菜园浇了点菜。”
“浇的啥菜?”
“就是点青菜、茄子,还有几棵葫芦。”
“菜园离井远吗?”
“不远,就在屋后。”
陶三郎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径首去了王家屋后的菜园。
菜园不大,种着些家常蔬菜,墙角搭着个葫芦架,藤叶长得挺茂盛。
他蹲在葫芦架下,仔细看着泥土,忽然眼睛一亮,泥土里有几处淡淡的脚印,像是女人的小脚踩的,脚印旁边,散落着几片枯黄的叶子,叶子边缘有点发黑。
他捡起一片叶子,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又用手指捻了捻,指尖沾了点黏糊糊的东西,带着点说不清的腥气。
这时,陶秀才和几个村民也跟了过来。
陶秀才拉了拉儿子的胳膊:“三郎,别瞎闹了,让刘婶子赶紧做法吧。”
“爹,不是邪祟。”
陶三郎抬起头,眼神很亮,“是井里的水有问题。”
“水有问题?
那为啥别人喝了没事?”
有人反问。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喝了‘带东西’的水。”
陶三郎说,“李二哥是在井边首接喝的,王嫂子挑水回来,可能洒了点在葫芦架下,她浇菜时,手上沾了水,又摸了脸或者嘴,”他顿了顿,指着地上的枯叶:“这葫芦叶有问题。
你们看,边缘发黑,是被什么东西烧的。”
众人凑过去看,果然,几片葫芦叶的边缘焦黑,像是被泼了热油。
“这跟井里的水有啥关系?”
王老实还是不明白。
陶三郎站起身,往老井走去:“去看看井就知道了。”
村民们半信半疑地跟着他回到老井边。
刘瞎子还在摇铃铛,见陶三郎回来,翻着白眼骂:“小崽子,瞎搅和啥?
再捣乱,邪祟缠上你!”
陶三郎没理她,对王老实说:“王伯,借你家的扁担用用。”
王老实赶紧递过扁担。
陶三郎接过,又让赵虎,村中铁匠的儿子,也是他的好朋友,帮忙,两人合力把扁担伸进井里,搅了几下。
扁担提上来时,末端沾了些青苔,还有几缕细细的黑色丝线,像头发丝一样。
“这是啥?”
赵虎指着黑线问。
“像是某种藤蔓的根须。”
陶三郎说,“赵虎,你去拿把镰刀来。”
赵虎应声跑了,很快拿来一把镰刀。
陶三郎接过,蹲在井边,小心翼翼地把镰刀伸进井栏和井壁的缝隙里,轻轻割了几下。
忽然,他手腕一使劲,镰刀勾上来一绺黑色的藤蔓,藤蔓上还沾着湿漉漉的青苔,根部鼓鼓囊囊的,像个小土豆,破了个口,流出黏糊糊的汁液,带着股腥气,和他在王家菜园里闻到的味道一样。
“这是,‘断肠草’?”
有个年长的村民失声喊道,“这东西有毒啊!
沾了汁都能让人拉肚子!”
陶三郎点点头:“应该是。
这藤蔓顺着井壁的缝长进去了,根须泡在水里,水就带了毒。
李二哥首接喝了井水,王嫂子可能是挑水时沾了毒汁,又摸了脸,”他顿了顿,指着藤蔓根部的破口:“这不是自然长破的,像是被人用石头砸的。
有人把断肠草的根砸破了,让毒汁流进井里。”
众人都愣住了,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的惊慌变成了疑惑。
谁会干这种事?
“谁最可能靠近这口井,还能拿到断肠草?”
陶三郎问。
断肠草多生长在山坡上,村里很少见。
陶家村后山就有,但平时没人去采,因为都知道有毒。
“要说常来井边的,”有人嘀咕,“除了挑水的,就是住在旁边的张寡妇了。”
张寡妇就住在老槐树隔壁,丈夫前年病死了,独自一人生活。
她家的菜地,就在李二薅草的地旁边。
“张寡妇?
她为啥要这么做?”
王老实急了,“她跟我们无冤无仇啊!”
陶三郎没说话,往张寡妇家走去。
村民们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过去了。
张寡妇家的门虚掩着,陶三郎轻轻推开,见张寡妇正坐在灶台前发呆,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张婶。”
陶三郎喊了一声。
张寡妇吓了一跳,回头见是陶三郎,还有一群村民,脸色顿时变了:“你,你们来干啥?”
陶三郎指着她脚边的篮子,篮子里放着一把镰刀,还有几株没处理完的草药,其中一株,叶子和他从井里勾上来的断肠草一模一样。
“张婶,这断肠草是你采的?”
张寡妇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是,是我采的,后山采的,治,治头疼的,治头疼用得着断肠草?”
陶三郎问,“井里的藤蔓,是你砸破的吧?”
张寡妇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气不过啊,”原来,张寡妇的丈夫生前,和李家、王家因为地界的事吵过好几次。
去年,李二在她家菜地旁边挖了条水沟,把水引到自己地里,害得张寡妇的菜旱死了不少;王老实则在她家的篱笆边种了几棵南瓜,藤子爬进她家,把她的豆角都缠死了。
她去找两家理论,李二和王老实都欺负她是寡妇,不仅不赔,还骂了她几句。
前几天,张寡妇去后山砍柴,看到断肠草,一时糊涂,就采了几株,偷偷种在老井的井壁缝里。
她本来没想害人,就是想让井水有点“怪味”,让李二和王老实喝了闹闹肚子,出出气。
昨天她去看,见藤蔓长得挺旺,就用石头砸了砸根部,想让“劲”大点,“我真不知道会这么厉害啊,”张寡妇哭得撕心裂肺,“我要是知道能把人放倒,打死我也不敢啊,”真相大白。
村民们又气又怜,气她糊涂,怜她孤苦。
最后,还是陶秀才做主,让张寡妇去给李二和王媳妇赔罪,又请了镇上的郎中来看病。
郎中说幸好发现得早,断肠草的毒不深,开几副药就没事了。
至于那口老井,村民们把水抽干,清理了断肠草,又暴晒了几天,才重新启用。
经此一事,陶三郎在村里的名声一下子传开了。
没人再把他当普通的半大孩子,都说陶秀才家的三郎,眼睛比猫头鹰还尖,脑子比账房先生还灵。
那天晚上,陶秀才坐在灯下看书,陶三郎坐在旁边,借着灯光摆弄着那株断肠草。
“三郎,”陶秀才放下书,看着儿子,“你今天做得很好。
但爹要告诉你,断案不光靠眼睛和脑子,还得靠心。”
陶三郎抬起头:“爹,啥意思?”
“你看张寡妇,她是坏人吗?”
陶秀才问。
陶三郎想了想:“不是,她就是,太糊涂了。”
“是啊。”
陶秀才叹了口气,“这世上的事,很多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你能看出井里的毒,是聪明;能体谅张寡妇的难处,是仁心。
往后不管做啥,聪明要用,仁心也不能丢。”
陶三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起那株断肠草,仔细看着。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除了好奇,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那是对“真相”的执着,和对“人心”的初探。
他不知道,这口老井里的魅影,只是他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谜。
未来的路还很长,还有更多的迷雾等着他去拨开,更多的人心等着他去洞察。
而这一切,都从这个江南的雨天,从他蹲在井边,第一次伸出探究的手指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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