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口倒扣的破锅。
朱立生走在前面,他爹朱全才跟在后面。
这是第八次了。
去村长朱大海家的路,爷俩用脚板不知量了多少遍。
朱全才的鞋底己经磨穿了一个洞,走路时总有一颗小石子硌着脚心。
他想停下来倒一下,可看着儿子宽阔又绷紧的后背,又把话咽了回去。
“生子,要不……咱今天别去了?”
朱全才的声音很小,带着风一吹就散的虚弱。
“不去?”
朱立生猛地停住脚,转过身来。
他一米八六的个子,像一堵墙,投下的阴影把瘦小的老头子整个罩住。
“不去,阿婆的药钱从天上掉下来?”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干活,去工地……工地!
你那腰还能扛几包水泥?”
朱立生吼了一声,胸膛剧烈起伏。
吼完,他又后悔了。
他爹的腰,是为了供他上学,为了这个家,才累垮的。
朱全才没说话,只是从兜里摸出旱烟袋,哆哆嗦嗦地卷着烟叶,点了几次才点着。
他猛吸一口,吐出的烟圈被风吹得稀碎。
“唉……”一声长叹,比烟味还呛人。
朱立生别过头,眼眶发酸。
他知道他爹不是怕事,是怕他。
怕他这个愣头青,跟村长朱大海顶牛,最后吃大亏。
可这鱼塘,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
现在养鱼行情越来越差,十个养鱼八个赔,一个不好全死完。
补贴也停了,养鱼还得往里赔钱,人工、物料、时间、精力,都是成本。
养鱼就像个无底洞,早把这个家掏空了。
很快,村长家那座二层小楼就出现在眼前。
在朱家湾村,这楼独一份。
朱大海正坐在院里的藤椅上,端着个紫砂壶,悠闲地品着茶。
看见他们爷俩,朱大海眼皮都没抬一下。
“又来了?”
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地问。
朱全才赶紧往前凑了两步,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大海哥,你看……我家那情况你也知道,老太太眼睛看不见,天天得吃药……这鱼塘,实在……实在养不下去了,你看能不能……”朱大海终于放下茶壶,抬眼看着他。
“全才啊,不是我不通人情。”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在手里拍了拍。
“这合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二十年承包权,是你自己按的手印吧?”
朱全才搓着手,腰弯得更低了,“是,是……可当时不是说,有国家补贴,肯定能赚钱嘛……赚钱?”
朱大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我说让你赚钱,你就能赚到?
养鱼是技术活,你没那本事,赔了钱,能怪谁?”
朱立生一首站在旁边没吭声,听到这,他往前跨了一大步。
“村长,技术不好我们认。”
“但现在我们不养了,想把鱼塘退了,这总行吧?”
朱大海斜着眼看他,哼了一声。
“退塘?”
他把那份合同“啪”地一声摔在桌上。
“你当这是菜市场买白菜,想买就买,想退就退?”
“生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起码读过几年书的人,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一点契约精神不讲?”
“合同上写着,单方面毁约,所有损失由你方承担!
一分钱都别想拿回去!”
朱立生的拳头,在裤腿边慢慢攥紧。
他盯着朱大海那张油光满面的脸。
“村长,做人不能太绝。”
“这鱼塘我们投了多少钱进去?
现在退塘,我们一分钱不要,只求解除合同,这还不行?”
“不行!”
朱大海斩钉截铁。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用手指着朱立生。
“我告诉你们,这鱼塘是国家扶贫项目的一部分,签了合同,就得负责到底!”
“你们想撂挑子不干?
这是破坏国家项目!
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一口一个“国家”,一口一个“项目”,压得朱全才几乎喘不过气。
朱立生的胸口像堵了一块巨石。
他知道,这都是屁话。
所谓的国家项目,补贴早就进了朱大海的腰包。
现在他们想退塘,万一上面查下来,朱大海就得把吃进去的吐出来。
所以他才死咬着不放。
“好。”
朱立生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没到眼睛里。
“既然不让退……”他一字一顿地说:“那我们就让它荒着。”
“里面的鱼,是死是活,我们不管了。”
“国家项目要是黄了,你朱大海是第一责任人,我看你怎么跟上面交代!”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刺中朱大海的痛处。
朱大海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没想到,这个平时闷声不响的朱立生,居然敢耍无赖。
“你……你敢!”
他指着朱立生的鼻子,“你这是在威胁我?
威胁一位国家干部?”
一听这么大帽子扣下来,一旦坐实还得了,他可是经过那个年代的,知道扣帽子的可怕。
朱全才吓坏了,赶紧拉住儿子的胳膊,“生子闭嘴,别胡说!
快给村长道歉!”
“道歉?”
朱立生甩开他爹的手,“老头,我们没错,道什么歉!”
“我们快被逼死了,还管他什么项目不项目!”
朱立生梗着脖子,做出一副混不吝的态度,开始耍无赖。
场面僵住了。
朱大海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瞪着朱立生,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他没想到,这父子俩今天这么硬气。
过了好半晌,朱大海突然冷笑起来。
“行啊生子,长本事了。”
他慢条斯理地坐回藤椅,重新端起茶壶。
“想弃养是吧?
可以。”
“合同里也写着呢。”
他慢悠悠地吹了吹茶叶沫子。
“弃养导致项目损失的,不仅要追回全部国家补贴款,还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爷俩,嘴里吐出几个字。
“没钱,那就得,坐牢。”
“轰”的一声。
朱立生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坐牢?
朱全才更是两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大海……大海哥,你别吓唬我们……我们就是不想养了,怎么就要坐牢了!
就是你当初说,只要我们承包鱼塘这个项目的鱼塘,就会连续给十年补贴,这才三年就不给了!
三年一毛钱没卖,每半年还得往里投鱼苗。
我家里情况你也知道,老娘要吃药,实在是没钱、投不起了!”
朱大海冷笑着:“我说的啥?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要补贴十年了?”
他把合同翻到某一页,戳着上面的条款。
“补贴三年,白纸黑字,自己看!”
朱全才个文盲,他哪能看懂什么合同,就能认识三年两个字。
但是身旁的朱立生却看清楚了,同时心里也彻底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朱大海这个狗日的当初骗老头签字的把戏。
但是有这个合同在,就得忍着脾气,跟朱大海这老肥猪纠缠了。
一旦事情闹大,有合同在,别人只会认为自己这边不占理、毁约在先。
至于朱大海曾经说了什么?
承诺了什么?
完全无证可考,人家一句自己没说过就撇清关系了。
只能说老头子吃了没文化的亏。
朱立生表面虽装作暴怒的样子、站在老头子身边撑腰,但他的心里却己经拔凉拔凉,不抱希望。
果然,有这一纸合同在身,朱大海声调再次拔高一个调。
“当初拿补贴的时候你们是高高兴兴,现在想跑路了?
哪有那好事去!”
“要么,就给我老老实实养下去,赔死也得给我养下去!”
“要么,就去牢里蹲着!”
“自己选!”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朱立生看着朱大海那副胜券在握的嘴脸,看着他爹煞白如纸的脸。
心里有无尽怒火,但却被白纸黑字压的喘不过气来。
愤怒、憋屈!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攥紧的拳头,最终还是无力地松开了。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勇气他有,但唯独缺也“大义”,却个“理”字。
理不首、气不壮,还怎么拼命?
看来这次又白跑了。
他心里其实是清楚的,想退塘基本没戏,只是对朱大海停掉鱼塘补贴,而心里不甘、不忿。
回家的路上,朱全才一声不吭,只是把那杆旱烟抽得噼啪作响。
朱立生走在后面,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心里像被刀子反复地割。
到了家,黑漆漆的屋子里,传出阿婆的咳嗽声。
“咳咳……咳……全才?
生子?
回来了?”
“回来了,妈。”
朱全才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晚饭谁也没吃。
朱立生躺在自己那张硬板床上,睁着眼睛,死死盯着漏风的屋顶。
想到别人说自家两个老光棍。
想到自己因为家里穷,选择放弃上大学的机会。
想到父亲佝偻的背,每天起早贪黑搬水泥的辛苦。
想到自己25岁连个婆娘都娶不起。
想到阿婆的病。
最后脑海里的画面定格在,朱大海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老脸。
愤怒、不甘、看不到希望后的绝望……无数种情绪在他胸中翻滚,最后都化成一团烧不尽的野火。
为什么?
为什么老实人就活该被欺负?
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不公平!
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回去,和朱大海拼个你死我活。
可他不能。
他要是出事了,这个家怎么办?
瞎眼的阿婆,年迈的父亲,谁来照顾?
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没钱。
要是有钱,何至于被一份合同逼死。
要是有钱,阿婆的眼睛也许就能治好。
要是有钱……朱立生想着想着,意识渐渐模糊。
疲惫和绝望像两只大手,把他拖入了沉沉的梦境。
梦里,没有朱大海,没有合同,也没有那痛苦、煎熬、穷困潦倒的烦恼。
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水域。
水面平静如镜,清澈见底。
他仿佛就站在这片水域的中央,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包裹着他。
就那样漫无目的的飘飘荡荡……某一刻,一个冰冷、没有感情的机械声,突兀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检测到宿主精神波动达到预期临界值……正在为宿主量身演化系统……《空间鱼塘》系统演化完毕……《空间鱼塘》系统激活……正在绑定宿主……绑定成功!
初始空间鱼塘己生成,面积:1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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