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村的夏夜总裹着水汽。
林晓慧坐在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上,指尖捻着片刚摘的芦苇叶,看萤火虫拖着淡绿的光,从溪涧那边飘过来,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在风里。
她今年七岁,辫梢系着奶奶用粗线编的红绳,衣裳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总沾着新采的野菊香——那是她每天给奶奶的药罐里添的,奶奶说,野菊性凉,能败火。
青禾村在群山深处,唯一的土路绕着山梁盘了十八弯,手机信号要爬到山顶的老柿树上才能收到两格。
晓慧没见过高楼,课本里画的“城市”是方方正正的积木;也没吃过印着卡通的糖,奶奶赶集买的水果硬糖,她能含到糖纸变软,甜味还粘在舌尖。
但她不觉得苦,溪里的小鱼会啄她的脚丫,田埂上的蒲公英能吹到云里,就连夜里的雷声,都像奶奶摇着蒲扇讲故事的声音。
那天午后,晓慧抱着奶奶的旧竹篮去溪边浣纱,刚把皂角抹在布上,就听见上游传来“扑通”一声闷响,跟着是孩子的哭腔,混着溪水的哗哗声,碎得像摔在石头上的瓷碗。
她心里一紧,撩起裤脚就往上游跑——溪边的青苔滑得很,她摔了一跤,膝盖蹭破了皮,却顾不上疼,拨开垂到水面的柳树枝时,看见个穿蓝色运动服的小男孩在水里扑腾,书包早被冲得没影,两只手乱挥着,眼看就要被水流带向溪中央的深潭。
是吕昊天。
他跟着爸妈回外婆家,趁大人不注意偷跑出来,想看看课本里“能看见鱼影子的小溪”,却没留意溪边的青苔,一脚踏空栽进了水里。
溪水刚没过他的胸口,可他慌得厉害,越挣扎越往深处去,眼泪混着溪水往下淌,嘴里含混地喊着“妈妈”。
晓慧没喊人——等村里人跑过来,孩子早被冲远了。
她把竹篮往岸边一扔,连鞋都没脱就跳进了水里,溪水刚没过她的腰,却透着刺骨的凉。
她从小在溪边长大,知道哪里的水浅,哪里有暗石,双手稳稳抓住吕昊天的胳膊,把他往岸边拖。
男孩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攥着她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
晓慧咬着牙,用尽全力把他推上铺满青草的岸,自己也跟着爬上去,胸口还在“砰砰”跳,膝盖的伤口渗出血,混着泥水,疼得她皱起眉。
“你、你没事吧?”
吕昊天先开了口,声音还带着哭腔,白净的脸上沾着泥点,像只刚从雨里跑回来的小猫。
他看着晓慧渗血的膝盖,又看了看她被水泡得发白的手,小声补了句“对不起”。
晓慧摇摇头,从兜里掏出颗用糖纸包得整整齐齐的水果硬糖——这是奶奶昨天给她的,她没舍得吃。
她剥开糖纸,把橘子味的糖递过去:“吃这个,甜的,就不疼了。”
吕昊天接过糖,放进嘴里,一股淡淡的甜意漫开,他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睫毛上还挂着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我叫林晓慧,住村西头的老槐树底下。”
晓慧坐在他身边,把湿头发捋到耳后,“你呢?”
“吕昊天。”
男孩小声回答,手指捻着衣角,“我外婆家在隔壁的石坝村,我爸妈说明天就带我回城里了。”
“城里是什么样的?”
晓慧眼睛亮起来,她只听村里的打工叔叔说过,城里有“会跑的铁盒子”,有“比老槐树还高的房子”。
吕昊天想了想,说:“有很高很高的楼,晚上会亮很多灯,像把萤火虫装在盒子里;还有车,跑得比村里的拖拉机快十倍。”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枚小小的银徽章——徽章是铃兰形状的,花瓣上刻着只小小的兔子,是他爸爸出差时给买的。
他把徽章递给晓慧,指尖碰到她的手,又赶紧缩回去:“这个给你,谢谢你救了我。
我妈妈说,要给恩人送礼物。”
晓慧接过徽章,冰凉的金属贴在掌心,像握着颗小星辰。
她把徽章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兜里,说:“我明天来这里送你吧?
我给你带野菊编的小篮子。”
吕昊天点点头,又着急地补充:“我会记住你的!
等我长大了,我来找你,带你去城里看灯。”
那天晚上,晓慧把徽章放在枕头底下,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摸着徽章上的铃兰花瓣,想着吕昊天说的“装萤火虫的盒子”,觉得这是她长这么大,最亮的一天。
可第二天一早,晓慧揣着编好的野菊篮跑到溪边时,只看见空荡荡的石板路。
石坝村的外婆来溪边洗衣服,说吕昊天一家大清早就走了,说是城里的公司有急事,连早饭都没吃。
晓慧站在溪边,手里的野菊篮还沾着露水,她摸了摸兜里的徽章,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砸在青草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风掠过芦苇,沙沙地响,好像在替她喊“吕昊天”,又好像在说,等风再吹回来,你们会再见面的。
晓慧把野菊篮挂在柳树枝上,对着溪水说:“吕昊天,我会等你来找我的。”
她不知道,这一等,就是十六年;更不知道,再次相见时,他们之间会隔着比群山更厚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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