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册深处的微光废丹房的日子，仿佛一潭被时光遗忘的死水，粘稠而缓慢。
空气里永远混杂着焦糊、药渣腐败的酸涩，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金属锈蚀气。
巨大的箩筐堆积如山，里面是色彩诡异、形态扭曲的丹药残骸，有的漆黑如炭，有的泛着不祥的幽绿，有的则像融化后又凝固的蜡油。
林小鱼的工作单调至极：将每日从各丹堂运送来的废弃丹药，按照大致类别（或是颜色，或是粗糙的形态）分拣，投入不同的巨大箩筐。
这是个看不见尽头的话计，因为新的废丹总在源源不断地送来。
墨长老大多时候都蜷在角落那张破旧的躺椅里，像是嵌进去的一部分。
他头发灰白油腻，用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烧火棍随意挽着，身上的道袍沾满了各种颜色的污渍，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时而鼾声大作，时而对着那个终年冒着细微黑烟的破旧丹炉发呆，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诅咒谁，又或是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存在争论丹方。
除了分拣，林小鱼还需负责清扫丹炉周围洒落的药灰，以及给墨长老准备简单的饭食。
这日午后，她正费力地将一筐新送来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紫色废丹倒入“丙字柒号”筐，动作间，那本被她小心翼翼藏在怀里的破旧手册滑落出来，“啪”地一声轻响，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
林小鱼心头一跳，连忙弯腰去捡。
一只沾满药渍、指甲缝里都是黑泥的手却比她更快，捡起了那本册子。
是墨长老。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眯着那双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手里这本比抹布好不了多少的书。
“嗯？”
他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随手翻了两页，手指粗鲁地捻过泛黄脆弱的纸页，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撕裂声。
林小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去抢回来。
“这破烂玩意儿……你从哪个耗子洞里刨出来的？”
墨长老的声音沙哑，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惯常的讥诮。
他抖了抖册子，簌簌落下不少灰尘。
林小鱼紧张得手心冒汗，垂下眼，小声道：“回……回长老，是……是前几日清扫时，在、在墙角发现的。”
她不敢说是从丹炉脚下拿的。
墨长老哼了一声，浑浊的目光在那潦草的字迹和简陋的经脉示意图上扫过，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东西。
“《太初混沌诀》？
呵，名字倒是起得挺唬人。”
他语气里的不屑几乎凝成实质，“哪个酸腐文人臆想出来的玩意儿？
还‘返本归元’？
‘太初元气’？
屁话！
修炼要是这么简单，天下早就神仙遍地走了！”
他随手将册子丢还给林小鱼，像是丢开什么脏东西。
“狗屁不通！
灵根就是灵根，资质就是资质，五行相生相克乃是天道至理！
想绕过灵根修炼？
做梦！”
他啐了一口，也不知是啐这手册，还是啐那异想天开的创作者，“老子炼了一辈子丹，见过不知多少这种妄想一步登天的蠢货，最后不是走火入魔就是一事无成！
小丫头，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老老实实打熬身体，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少做点白日梦！”
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让林小鱼脸颊发烫，头垂得更低了。
她紧紧攥着那本失而复得的手册，指甲几乎要掐进封面里。
她知道墨长老说的是主流观点，是常识，可她……她不甘心。
“长老教训的是。”
她低声应着，声音细若蚊蚋，却将那本被贬得一文不值的册子更紧地按在胸口。
墨长老似乎也懒得再多费口舌，骂骂咧咧地转身，又窝回了他的躺椅，很快，鼾声再起。
丹房重归沉寂，只有药渣偶尔崩裂的细微声响。
林小鱼默默继续分拣丹药，但墨长老的话却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她忍不住再次偷偷翻看那本手册。
这一次，在午后斜射入窗棂的一缕昏黄光线下，她注意到了一些之前忽略的细节。
除了那潦草的主要功法文字，手册的边边角角，空白处，甚至行与行之间，布满了更细小、更凌乱的笔记。
那似乎是不同年代、不同主人留下的痕迹。
有的字迹清秀，有的狂放，有的则和墨长老的手一样，沾着可疑的污渍。
她仔细辨认着：在一幅简陋的丹田观想图旁边，有一行小字批注：“混沌非空无，乃生机潜伏之所。
欲观太初，先静凡心。
心若潭水，微澜不生，元光自现。”
这句批注，比原文那玄之又玄的“观想无极之渊”要具体得多，指出了“静心”是前提。
在描述“胎息”法门的那一页天头，另一种笔迹写道：“口鼻呼吸岂能真绝？
强闭气乃落顽空。
重在神意随息出入，若有若无，渐与毛孔开阖相合。
初习者可于清晨草木生发时，面对东方霞光尝试，效佳。”
这简首是手把手的经验指导，解决了林小鱼之前对“如何胎息”的困惑。
更让她心头狂跳的是，在手册最后一页的背面，靠近装订线的缝隙里，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开一层污垢，发现了几行几乎被磨平的刻痕，似乎是用指甲或尖锐石块费力刻下的：“三载苦功，终感元炁一线，微温，若曦光。
然与《引气基础》所载灵气迥异，不属五行，温润中和，滋养百骸而非强化经脉……怪哉！
或此诀所言非虚？”
“墨老头今日又叱骂，言此诀为‘自毁前程’。
然吾感此气于脏腑暗伤有奇效，旧疾渐消。
道在屎溺？
道在废丹？
道在此诀？”
“……灵力增长缓慢如龟爬，远逊同门。
然神识似日渐清明，于草木枯荣、尘埃起伏之机，体悟渐深。
福兮祸兮？”
这些零碎、私密、充满困惑却又带着一丝坚持的笔记，像黑暗中零星的火花，瞬间照亮了林小鱼心中的迷雾。
这手册，并非只有她一个人修炼过！
在她之前，至少有过两位，甚至更多的前人，在这条看似荒谬的路上摸索过！
他们同样资质不佳，同样被嘲笑，但他们确实练出了一些东西——那种不属五行、温润中和的“元气”！
而且，这元气对肉身有独特的滋养效果，甚至能提升神识感知！
墨长老的斥责，此刻在她听来，反而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提醒”或“考验”。
他并非完全否定这手册，而是以他那种粗暴的方式，警告她这条路的风险和艰难。
而他终日与废丹为伍，是否也是在践行某种“道在废丹”的理念？
林小鱼的心跳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将手册小心收好，再次看向那堆积如山的废丹时，眼神己然不同。
这些不再是令人绝望的垃圾，而是可能蕴藏着“太初元气”类似属性的、未被完全发掘的“本源药力”的宝库。
而她那看似无用的杂灵根，或许正因为其属性的杂乱，反而更不容易被单一的五行灵气所固化，更适合去感应那种混沌、本源的“元气”？
她深吸一口那古怪难闻的空气，开始更加仔细地分拣丹药，同时默默运转《太初混沌诀》里那微弱的感应法门，尝试去体会不同废丹之间，那被狂暴药力冲突和失败炼制过程所掩盖的、最细微的能量差异。
小人物的小坚持，就在这充满药渣味和鼾声的废丹房里，悄无声息地扎下了根。
她不知道这条路最终通向何方，但那些前辈留下的笔记，就像黑夜中的灯塔，给了她继续摸索下去的勇气。
鸡毛蒜皮的日子，似乎也因此透进了一丝微光。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