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路程,沈渊的处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王班头不再刻意刁难,偶尔甚至会扔给他一块能磕碎牙的粗面饼子。
其他差役看他的眼神,也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少了几分纯粹的恶意。
那个曾给他雪水的年轻差役,名叫李顺的,偶尔会凑近低声说两句话,透露些无关紧要的信息。
沈渊明白,那日展露的草药知识和冷静姿态,让这些底层胥吏意识到,他与那些只能等死的流犯不同——他或许真有点用处,或者,不好惹。
他将饼子掰开,大半喂给了依旧虚弱的福伯,自己只啃了一小角。
胃里有了东西,冰冷的西肢才仿佛找回一丝暖意。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观察,记忆与原主的认知相互印证,拼凑着这个陌生世界的地图。
大晟朝,一个类似于他记忆中宋明之间的架空王朝。
北方草原金帐王庭如悬顶之剑,东南沿海倭患不绝,朝堂上门阀倾轧,地方上土地兼并……一个看似庞大,实则内忧外患、千疮百孔的帝国。
十日后,视野尽头终于出现了人烟。
那并非繁华城镇,而是一片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和木棚,杂乱地簇拥在一起,外围是一圈低矮且多处坍塌的土墙。
几面褪色破烂的旗帜在寒风中无力地耷拉着,上面隐约可见“黑水”、“卫”等字样。
这就是黑水屯,帝国最北端的军屯之一,也是他们此行的终点,未来的埋骨之地?
队伍行到屯口,一股混杂着牲畜粪便、霉烂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几个穿着破旧鸳鸯战袄、抱着锈蚀长矛的军卒缩在避风的墙角,眼神麻木地看着他们,如同看着一群新来的牲口。
王班头上前与一名看似头目的老军交接文书。
那老军脸上沟壑纵横,一只眼睛浑浊不堪,另一只则锐利地扫过流放队伍,尤其在沈渊身上停顿了一瞬。
“沈文正的家眷?”
老军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就剩这几个了?
啧,京城里的大人物,到了这鬼地方,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都难说。”
文书交接完毕,王班头如释重负,带着手下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这里的晦气。
那老军,是黑水屯的现任管队官,姓韩。
他挥挥手,示意一个瘦小的军户带沈渊他们去安置。
所谓的“安置”,就是屯子最角落,一处半塌的土坯房。
屋顶漏着大洞,墙壁开裂,寒风嗖嗖地往里灌,里面除了些干草和尘土,空无一物。
“就这儿了,自己收拾。”
那军户丢下一句话,也快步离开了。
幸存的几个沈家仆役面露绝望,有人甚至低声啜泣起来。
福伯挣扎着想坐起,又被沈渊轻轻按住。
“先活下去。”
沈渊只说了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他走出破屋,仔细观察这个黑水屯。
屯子不大,约莫几十户人家,大多是军户。
人人面有菜色,许多孩子挺着因营养不良而肿胀的肚子,眼神呆滞。
他看到有人在用一些颜色暗红、带着浓重苦涩气味的块状物煮水,那似乎是……土盐?
“看什么看!”
一个粗鲁的声音响起。
一个身材壮实、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瞪着沈渊,眼神不善。
他是屯里的一个刺头,名叫赵虎。
沈渊没有理会他的挑衅,目光落在他脚边一块析出白色晶体的土块上。
“你们用的盐,就是这个?”
“是又怎样?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土盐吃就不错了!”
赵虎嗤笑,“难道你这京城来的少爷,还有更好的盐?”
沈渊没有回答,而是蹲下身,捡起一小块土盐,用手指捻了捻,又凑近闻了闻。
苦涩味刺鼻,杂质极多,长期食用,轻则浮肿,重则中毒。
“这盐,有毒。”
沈渊平静地陈述事实。
“放屁!”
赵虎怒道,“老子吃了这么多年,不也没死?”
“没死,但浑身无力,精神不济,对吧?”
沈渊抬眼看他,眼神锐利,“孩童发育不良,妇人难产,也多与此有关。”
赵虎一愣,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军户也面面相觑,因为沈渊说的症状,他们或多或少都有。
“你……你胡说八道!”
“我能做出更好的盐。”
沈渊站起身,不再看赵虎,而是看向闻讯走来的韩老军,“韩管队,若能制出无毒的好盐,屯中众人皆可受益。
我需要一些人手,和一些简单的家伙什。”
韩老军那只独眼盯着沈渊,浑浊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精光。
他在这苦寒之地挣扎了大半辈子,比谁都清楚一口好盐意味着什么。
不仅仅是味道,更是关乎生存和力气!
“你要什么?”
韩老军的声音依旧沙哑,但语气认真了些。
“几个木桶,麻布,草木灰,还有……带我去看看产这土盐的地方。”
沈渊的要求很简单。
韩老军沉吟片刻,挥挥手,让赵虎和另外两个闲汉跟着沈渊去办。
与其说是帮忙,不如说是监视。
沈渊不在乎。
他在赵虎不情不愿的带领下,来到了屯子附近的一片盐碱滩。
地表覆盖着白花花的盐霜,下面则是富含盐分的泥土。
他指挥赵虎几人挖取含盐的泥土,运回屯中空地上。
然后,他让人用木桶装水,将泥土倒入,不断搅拌,使盐分充分溶解于水中,形成浑浊的卤水。
“把这水倒进铺了草木灰和麻布的桶里过滤。”
沈渊下令。
赵虎几人将信将疑地照做。
浑浊的卤水透过草木灰和麻布,滴落到下面的桶里,果然变得清澈了许多。
沈渊让他们反复过滤了两次。
接着,他让人架起大锅,将过滤后的清澈卤水倒入其中,点火煮沸。
整个过程,沈渊都冷静地指挥着,每一个步骤都条理清晰。
周围围观的军户越来越多,包括韩老军,也拄着一根旧腰刀,默默地站在不远处看着。
锅里的水逐渐减少,锅边开始析出白色的晶体。
随着水分彻底蒸干,锅底留下了一层细密、雪白的结晶。
沈渊用木片刮下一点,递给韩老军:“管队,尝尝。”
韩老军犹豫了一下,伸出粗糙的手指沾了一点,放入口中。
下一刻,他那只独眼猛地瞪大!
没有预料中的苦涩和异味,只有纯粹的咸味!
比他这辈子吃过的任何官盐、青盐都要纯净、鲜美!
“这……这……”韩老军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难以置信地看着锅底那层白雪般的晶体,又猛地看向沈渊。
周围的军户们骚动起来,看着那白盐,眼中爆发出渴望的光芒。
赵虎也忍不住尝了一点,随即愣在原地,看着沈渊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复杂。
沈渊面色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看向韩老军和众多军户,缓缓道:“此法,可解黑水屯缺盐之苦。
若信我,今后,黑水屯不会缺盐。”
这一刻,所有看向沈渊的目光,都彻底变了。
从最初的漠然、轻视、敌意,变成了惊异、好奇,以及一丝……微弱的希望。
韩老军深吸一口气,独眼中光芒闪烁,最终沉声道:“从今日起,沈……沈渊,可自由出入屯堡。
制盐之事,由你牵头!”
生存的第一步,终于迈出。
沈渊知道,这洁白的盐,不仅是调味品,更是他在这黑水屯立足的第一块基石,也必将引来新的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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