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屋里一股霉味,混着昨天晚上吃剩的咸菜味儿。陈牧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
看自己的鞋尖。那是一双解放鞋,鞋头磨得发白,露出一小块灰色的胶。“牧子。
”他妈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尖,像一把锥子。“你这个月工资,拿回来没?”陈牧站起来,
走到里屋门口。他妈正躺在床上,旁边放着一个缺了口的茶缸。“拿了。”他说。“拿来。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信封已经软了,被手汗浸得起了毛边。他递过去。
他妈接过来,打开,用手指蘸着口水,一张一张数。数完了,往床上一拍。“就这点?
”“这个月厂里效益不好。”“效益不好?我看你就是偷懒!”她坐起来,指着陈牧的鼻子,
“你哥家孩子要上辅导班,你嫂子看上那个金镯子,哪样不要钱?你个没良心的,
挣个钱都抠抠搜搜。”陈牧不说话。他听这些话,听了三十年。从他记事起,
他就是这个家的备用钱包,是他哥的附属品。“明天给你哥送过去。别磨蹭。”他妈说完,
又躺了下去,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陈牧退出里屋,回到自己的小板凳上。
墙上挂着一个旧挂钟,滴答,滴答,走得慢。他看着钟,心里什么也没有。就像一口枯井,
扔个石头下去,听不见响。他想,就这样吧。日子嘛,不都是这么过的。2第二天,
村长的大喇叭响了。“全体村民注意了!全体村民注意了!关于咱们村拆迁补偿的事,
下午三点,到大队部开会!都来啊!一个都不能少!”喇叭声在村子上空飘,跟过年似的。
陈牧他爸从外面跑进来,脸通红,气喘吁吁。“拆迁!要拆迁了!”他一拍大腿,“发了!
咱们家要发了!”他妈从床上弹起来,眼睛亮得吓人。“多少钱?”“听说是按人头,
按房子面积!咱家这老宅子,加上咱们四口,还有牧子……”话没说完,他妈已经乐开了花。
“那得多少钱?几十万?上百万?”陈牧他哥陈浩,领着他媳妇和孩子也回来了。
一进门就喊:“爸!妈!听说拆迁了?”“是啊!发了!发了!”他爸搓着手,
在屋里走来走去。陈浩的媳妇,一把拉住陈浩的胳膊,眼睛放光:“老公,
那咱们可以买市里的房子了!我就说那个江景房,首付肯定够了!”“够!肯定够!
”陈浩也挺着胸脯。一家人围在一起,又说又笑,像一锅烧开的水。陈牧站在旁边,
像个外人。他看着他们,觉得挺有意思。这些人,他天天见,今天好像第一次认识。
下午开会,陈牧也去了。大队部里挤满了人,烟味汗味混在一起。
一个年轻的女干部站在前面,拿着个本子。她穿着白衬衫,头发扎在脑后,很精神。
“大家好,我叫苏晓,是负责咱们这片拆迁政策的。”她的声音很清脆,
跟这屋子里的味道不一样。她开始讲政策,人头多少,房子面积怎么算,补偿款什么时候到。
陈牧听得认真。他注意到,苏晓讲的时候,眼睛会扫过每一个人,好像在记下他们的表情。
轮到提问的时候,他妈第一个举手,嗓门老大:“闺女,我问问,这钱是直接打给个人,
还是打给户主啊?”苏晓看了看她,笑着说:“阿姨,这钱是打给房产证上登记的产权人。
咱们村的老宅子,产权人是谁,钱就打给谁。”陈牧心里咯噔一下。
他妈的脸一下子就拉下来了。3开完会,一家人往回走,谁也不说话。一进家门,
他妈就把门一摔。“产权人?产权人是谁?”她瞪着陈牧他爸。陈牧他爸缩了缩脖子,
小声说:“当年……当年办证的时候,牧子还小,我寻思着……就写牧子的名字了。想着,
都是一家人,写谁的不一样……”“不一样!这能一样吗?”他妈尖叫起来,
“钱要打给老二!打给陈牧了!”陈浩也急了,一把揪住他爸的衣领:“爸!你怎么搞的!
那是我老婆孩子要住的房子!你写他的名字干什么?
”“我……我没想那么多……”“没想那么多?我看你就是老糊涂了!
”陈浩的媳妇一***坐在地上,开始拍大腿哭,“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拆迁款要给别人了!天理何在啊!”陈牧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出戏。他觉得很累,
骨头缝里都透着累。他想转身就走,可脚像灌了铅。哭闹了半天,他妈一拍桌子,指着陈牧。
“牧子!”陈牧抬起头。“这钱,虽然是你的名。但你是这个家的人,就得为这个家着想。
”她走过来,语气缓和了点,但那缓和里带着刺,“你哥要结婚,要买房,这是大事。
你做弟弟的,得帮衬。这笔钱,你拿出来,给你哥买房。这是你的责任,懂不懂?
”陈浩也走过来说:“是啊,牧子。咱们是兄弟。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你先帮我,
等我以后发达了,肯定忘不了你。”陈牧看着他们。他妈的精明,他爸的懦弱,
他哥的理所当然,他嫂子的撒泼打滚。三十年了,一幕一幕,在他脑子里过。他忽然想笑。
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看到他点头,一家人都松了口气。他妈的脸色好看了点。
“这就对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陈牧转过身,走回自己的小屋,关上了门。
4等钱的日子,一家人都跟上了弦一样。他妈天天盯着手机,查银行账户。
陈浩和他媳妇天天在网上看楼盘,已经把家具家电都选好了。他爸也跟着高兴,见人就笑,
说儿子要娶媳妇,要住大房子了。只有陈牧,还跟以前一样。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他每天下班,还是会路过村口的小卖部。小卖部的老板是个胖子,喜欢叼着烟,跟人聊天。
“牧子,听说你们家要发大财了?”胖子问他。陈牧“嗯”了一声。“给你哥买房啊?
”“嗯。”“你也真是,白干了这么多年。”胖子吐了个烟圈,“这钱要是你的,
你想干点啥?”陈牧停下脚步。他想了想。他想干点啥?他想吃一碗不放盐的猪肝面。
小时候他妈带他去城里,他吃过一次,觉得真香。后来再也没吃过。他想买一双新鞋,
不是解放鞋,是那种带气垫的,跑起来应该很软。他想离开这个家,
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他没说话,只是摇摇头,走了。这天下午,他正在厂里干活,
手机震了一下。是一条短信。
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于X月X日15:30入账人民币1,580,000.00元,
当前余额1,580,023.50元。一百五十八万。陈牧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
他的手有点抖。他把手机揣进兜里,兜里有个洞,他怕手机掉出去,又掏出来,攥在手里。
下班***响了。他第一个走出厂门。他没有回家。他去了镇上的银行。银行里人不多。
他走到一个窗口,把卡递进去。“你好,取钱。”“取多少?”柜员问他。“全取。
”柜员愣了一下,看了看他。“先生,您确定吗?金额比较大。”“确定。”陈牧说。
5陈牧没有取现金。他只是把那张卡,***了ATM机。他看着屏幕上的余额,
一百五十八万。他按了查询,又按了一遍,再按一遍。数字没变。他拿出手机,开始操作。
第一个电话,打给了他妈。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牧子?钱到账了没?快!
你哥看中那套房子,今天就得交定金!你赶紧打回来!”陈牧没说话。他按下了红色按钮。
您已将号码拉黑第二个电话,打给了他哥陈浩。“喂?陈牧!钱呢?妈说你钱了?
赶紧的!我这边房产商催了!”陈牧按下了红色按钮。您已将号码拉黑第三个,他嫂子。
“陈牧你个挨千刀的!你是不是想独吞那笔钱?我告诉你,没门!”红色按钮。
您已将号码拉黑他爸。“牧子啊,你妈和你哥都急了,你……”红色按钮。
您已将号码拉黑还有那些七七八八的亲戚,平时不联系,一听说拆迁款都冒出来了。
他一个一个地看,一个一个地拉黑。他把微信也退了。家族群里消息已经炸了,全是@他的,
骂他的。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像把三十年吸进肚子里的灰,一下子都吐出来了。
他走出银行。天已经黑了。镇上的路灯亮着,黄黄的,暖洋洋的。他抬头看天,天上有星星。
他好像很多年没好好看过星星了。他肚子饿了。他想起小卖部胖子问的话。
他想吃一碗猪肝面。他沿着街走,看到一家小面馆,还亮着灯。他走过去。“老板,一碗面。
”“什么面?”“猪肝面。”“要不要放盐?”陈牧愣了一下。老板怎么会知道?“不放。
”他说。“好嘞!”面端上来了。热气腾腾,猪肝切得很薄,撒了点葱花。他挑起一筷子,
吹了吹,放进嘴里。就是这个味儿。他吃着吃着,眼泪掉下来了,一滴一滴,掉进碗里,
和面汤混在一起。他没擦,就那么吃着。三十年了。他终于吃上了一碗不放盐的猪肝面。
6陈牧家炸了锅。他妈的手机,打给陈牧,永远是“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微信,
发出去是一个红色的感叹号。“拉黑了!他把我拉黑了!”她把手机摔在地上,
屏幕碎成了蜘蛛网。“这个白眼狼!这个畜生!”她跳着脚骂,“我把他养这么大,
他敢拉黑我!”陈浩也疯了,他把自己的手机也摔了。“反了!真是反了!
钱一到手就翻脸不认人!”他媳妇坐在地上,哭得快断气了:“我的房子啊!我的江景房啊!
被那个天杀的吞了!”陈牧他爸蹲在墙角,一个劲地抽烟,一言不发。一家人乱成一锅粥。
“去厂里找他!他肯定在厂里!”他妈喊道。陈浩气冲冲地跑了出去。半小时后,
他又气冲冲地跑了回来。“厂里说他下午就辞职了!东西都拿走了!”“辞职了?
”他妈愣住了,“他能去哪?”“肯定是带着钱跑了!这个挨千刀的!”陈浩一拳砸在门上,
门板晃了一下。一家人像没头的苍蝇,到处打电话,问亲戚,问朋友,谁都不知道陈牧在哪。
他们这才发觉,他们对陈牧,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他有什么朋友,不知道他平时喜欢去哪,
甚至不知道他辞职了能去干什么。在他们眼里,陈牧就是个工具,会干活,会挣钱,没别的。
“报警!就说诈骗!他侵占家庭财产!”陈浩的媳妇喊。“报什么警!”他妈眼睛一转,
“那钱是打在他卡上的,名正言顺。警察管不了!”“那怎么办?就这么算了?
”“不能算了!”他妈咬着牙,“他是我儿子,我生的!我能让他在外面过好日子?做梦!
”她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号码。“喂?是王记者吗?我给你们爆个料!我们村出了个不孝子,
拿了家里一百多万的拆迁款,把爹妈哥哥全拉黑了,自己跑了!”她要闹。她要让全村,
让全天下都知道,陈牧是个不孝子。她要用舆论,把他绑回来。7陈牧第二天换了身衣服。
他去商场,给自己买了一件T恤,一条牛仔裤,一双运动鞋。都是最普通的款,但穿在身上,
感觉不一样了。轻快。他找了一家酒店,开了个房间。不是什么五星大酒店,
就是个干净的连锁酒店。他把行李放好,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镜子里的人,三十岁,
头发有点长,脸瘦,眼睛里没什么神采。但穿着新衣服,看着顺眼多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
有点糙。他决定去理个发。理发店的tony很热情,问他:“帅哥,想剪个什么样的?
潮流一点的?”陈牧想了想。“剪短点就行。”剪完发,刮了胡子,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
他回到酒店,躺在床上。床垫很软,不是家里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他盖着被子,
闻到了阳光的味道。他什么都不想干,就想这么躺着。躺着躺着,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他犹豫了一下,接了。“喂?是陈牧吗?”是个女声。有点耳熟。“我是苏晓。
”陈牧坐了起来。“苏干部?”“别叫苏干部了,叫我苏晓就行。”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轻笑,
“我听说了你家的事。你还好吗?”陈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没事。”他说。“那就好。
”苏晓说,“你家里人现在在村里闹得挺厉害,还找了记者。你打算怎么办?”“我不知道。
”“你躲着不是办法。”“那我能怎么办?”陈牧的声音有点低,“钱是我的,
我花自己的钱,有错吗?”“没错。”苏晓说,“但你得让他们知道,你没错,
而且你不好惹。”陈牧沉默了。“你现在在哪?”苏晓问。“在镇上。”“行,你先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