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从德意志联邦回来的孙女魏安雅,心疼地又给她夹了一筷子红烧排骨,
排骨炖得软烂脱骨,酱汁浓郁。 “安雅,多吃点,看你瘦得,在外面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她却皱起了好看的眉头,精致的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她扭头,
用一口流利的德语对她妈妈,
ses Essen ist so fettig und ungesund.”妈,
我真受不了了,这老太太怎么这么蠢?这饭菜又油腻又不健康。她以为我听不懂。一瞬间,
满桌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气氛瞬间凝固。儿子魏国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儿媳李华的脸色更是尴尬得红一阵白一阵。我缓缓放下手中的象牙筷子,
筷子头轻磕在骨瓷碗边,发出一声清脆的“叮”。我抬起眼,
浑浊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魏安雅那身裁剪合体的小香风套装,
最终定格在她那张因傲慢而显得有些扭曲的漂亮脸蛋上。然后,
我用一口标准到可以去当播音员的柏林口音德语,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抱歉,
我的孩子。你刚刚,说谁是蠢货?”01魏安雅那双涂着豆沙色口红的嘴唇,
惊愕地张成了“O”型,她手里的银质刀叉“哐当”一声掉在餐盘上,
发出的噪音在安静的餐厅里格外刺耳。“您……您怎么会……”她结结巴巴,
美瞳下的双眼里满是震惊,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我没有理会她的失态,
而是将目光转向同样惊呆了的儿子和儿媳。我的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国强,李华,这就是你们养出的好女儿?去德意志喝了几年洋墨水,
回来连最基本的教养和尊重都忘到莱茵河里去了?”儿媳李华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她慌忙站起来,语无伦次地打圆场:“妈,妈您别生气,安雅她不是那个意思,
她就是……就是刚回来,说话直了点,您别跟孩子一般见识。”“说话直?”我冷笑一声,
目光重新落在魏安雅身上,“我看她是觉得,我们这个家,
配不上她这个德意志回来的精英了。嫌我这个老太婆做的家常菜油腻,
脏了她的金口玉言;嫌我们这老宅子不够气派,辱没了她高贵的身份。”我的话语不重,
却精准地撕开了魏安雅的虚荣外壳。她梗着脖子,强行辩解:“我没有!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种高油高盐的饮食习惯本来就是不健康的!在德意志,
大家讲究的是科学营养搭配,哪有像这样……奶奶既然也懂德语,
那您肯定能理解我的先进理念!”好一个“先进理念”!不仅不认错,
还反过来指责我不够“先进”。我心里最后一丝温情,彻底凉了。这孩子,不是被养歪了,
是被养废了。我没再看她,慢悠悠地站起身,解下腰间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
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餐椅上。我拿起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那动作,
仿佛不是在农家小院的饭桌上,而是在夏洛滕堡宫的晚宴中。“行,
既然嫌我这个老太.."这个老太太"碍眼,既然我的存在让你的‘先进理念’无法施展,
那我不碍你们的眼了。”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从今天起,
我不装了,摊牌了。”“你们这套所谓的现代精英生活,恕我这个老太婆奉陪不起。往后,
你们吃你们的营养餐,我过我的清净日子。”说完,我不再看一桌子脸色各异的家人,
转身朝着后院那间属于我的,安静了三十年的书房走去。
身后传来李华和魏国强惊慌失措的呼喊:“妈!您这是干什么啊!”“妈,有话好好说!
”我没有回头。从我为了爱情,放弃柏林大学名誉院长头衔和整个德意志学术界的前途,
回到这片土地,嫁给安雅她爷爷的那一刻起,我“姜姝”这个名字,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
只是“魏老太”。我当了三十年的魏老太,
装了三十年的慈祥、和蔼、甚至有点“蠢”的普通老太太。我以为,这是家庭和睦的润滑剂,
是儿孙绕膝的幸福密码。现在看来,我错了。有些人,你越是迁就,她越是觉得你廉价。
那么,是时候让她们看看,那个差点成为德意志学术界的新星的姜姝,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02我的书房,多年来一直锁着,成了家里的禁地。国强小时候淘气想撬锁,被他爸,
也就是我过世的丈夫打了一顿,就再也没人敢动了。我找出那把布满铜锈的钥匙,插入锁孔,
轻轻一拧,“咔哒”一声,门锁应声而开。推开门,
一股混杂着旧纸张和樟木的味道扑面而来。屋里没有灰尘,国强虽然不敢进来,
但每周都会让李华在外面把门窗擦拭一遍。我走到那排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前,
从一排排德文精装书上划过:《纯粹理性批判》、《悲剧的诞生》、《浮士德》……每一本,
都是我的老朋友。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争吵。“都怪你!看看你教的好女儿!
”是魏国强压着火气的声音,“从小就惯着她,要什么给什么,现在好了,把奶奶气成这样!
”“我怎么了?我说错了吗?妈做的饭本来就油大,安雅在德国吃惯了清淡的,
一时不习惯说两句怎么了?倒是你妈,小题大做!还说什么摊牌了,不装了,她能装什么啊?
一个操劳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她还想上天不成?”李华的声音尖锐而刻薄。“你闭嘴!
”魏国强怒吼,“你懂什么!我爸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妈!
让我一定要好好孝顺她!你以为我爸是随便说说吗!”门外的争吵渐渐平息,
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妈,是我,国强。您开开门,让儿子进去看看您。
”我没有回应。我从书架的最顶层,取下一个被丝绒布包裹着的长条形木盒。
吹开上面的虚浮尘埃,打开盒盖,
里面是一枚金质的勋章——德意志国王奖学金获得者的最高荣誉,帝国之鹰功勋章。
勋章的绶带是黑红金三色,中央的雄鹰展翅欲飞,眼神锐利,栩栩如生。这枚勋章,
整个柏林大学,一百年也未必能颁发出去一枚。当年,
我凭着一篇关于康德先验哲学在现代建筑结构学中应用的论文,让整个评审委员会为之赞叹,
以全票通过的成绩,成了那一年唯一的获得者。德皇亲自为我授勋,
称我为“来自东方的智慧明珠”。而如今,这枚“明珠”,在自己孙女眼里,
却成了一个“愚蠢的老太太”。多么讽刺。门外,
魏安雅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奶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您别生气了,好吗?
”她的道歉,廉价得如同路边的传单。我懒得理会,径直走到书桌前。
桌上有一部老式的黑色电话机,已经很多年没用过了。我拿起听筒,吹了吹上面的灰,
然后拨动转盘,拨出了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响了三声,被接起。
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德语男声传来:“这里是施密特教授办公室,请问是哪位?
”这里是施密特教授办公室,请问是哪位?我清了清嗓子,
用同样标准的德语回应:“君特,是我,姜姝。”君特,是我,姜姝。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沉默了十几秒后,那个叫君特的老人,声音颤抖地,
带着不敢置信的狂喜叫道:“姝?我的天!真的是你吗?姜姝!”姝?我的天!
真的是你吗?姜姝!君特·施密特,我当年的同学,如今德意志工程院的院士,
西门子集团的首席技术顾问。“是我。”我淡淡地应道,“老朋友,我需要你帮个忙。
”03“奶奶,您……您在给谁打电话?”魏安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带着一丝不安和浓浓的好奇。我挂断电话,没有理她。我打开书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叠叠陈旧的图纸。我抽出其中一张,
那是我三十年前的设计——北平市第一座现代化剧院的结构设计图。当年,我回国后,
丈夫魏明远投身于国家的建设洪流,而我,则化名“江树”,
偶尔接一些不为人知的建筑设计项目。这座剧院,
便是我将德意志包豪斯风格与华夏传统卯榫结构结合的第一个作品。
它至今仍是北平的地标性建筑之一,以其大胆的声学设计和超前的结构美学而闻名。
我拿出另一张空白的图纸,铺在桌上,拿起绘图铅笔。笔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
一种久违的、掌控一切的感觉回到了我的身体里。那些复杂的力学公式、精密的结构数据,
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中。我要给君特的公司设计一款新型涡轮发动机的散热叶片模型。
这是他刚才在电话里提到的,困扰了西门子半年的技术难题。门外,魏安雅还在坚持不懈。
“奶奶,我知道错了,您让我进去好吗?爸爸妈妈也很担心您。”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
我画图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铅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线条精准而流畅。
“你错在哪了?”我头也不抬地问。门外的魏安雅噎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回应。
她支吾了半天,才小声说:“我……我不该说您蠢,
不该嫌弃您做的饭……”“是因为我不蠢,还是因为我恰好懂德语,所以你才觉得错了?
”我冷冷地反问,“如果我只是个不懂外语、没读过书的普通农村老太太,你的那句话,
是不是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实陈述’?”我的问题像一把锥子,刺破了她虚伪的道歉。
门外彻底没了声音。我知道,她被问住了。
在她那套从西方学来的、半生不熟的精英主义价值观里,人是分三六九等的。
有知识、有地位的人值得尊重,而那些“愚蠢”的、落后的底层,则可以被随意评价和鄙视。
这才是她骨子里最大的问题。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完成了草图。虽然三十年没动笔,
但基本功还在。我又拿起电话,给君特打了过去,详细阐述了我的设计理念和关键数据。
电话那头的君特,从一开始的倾听,到中途的惊叹,再到最后的狂喜。“姝!你是个天才!
绝对的天才!”姝!你是个天才!绝对的天才!他激动地吼着,
“这个逆向气旋冷却的设计……天哪!它解决了我们所有的问题!你必须马上来柏林!
我以工程院的名义,正式邀请你!”“再说吧。”我淡淡地挂了电话,靠在椅背上,
长舒了一口气。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魏安雅探进一个小脑袋,
看到我正看着她,吓得缩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进来。她手里捧着一杯热牛奶,
小心翼翼地放到我桌边。“奶奶……我……”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很漂亮。我指了指我对面的椅子,“坐。
”她顺从地坐下,像个等待审判的学生。我没说话,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
推到她面前。相册是牛皮封面,已经很旧了。魏安雅迟疑地翻开第一页,
然后整个人都僵住了。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学士服的年轻女子,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
笑容明媚自信,她站在柏林大学的校门口,背景是古老的勃兰登堡门。那女子的眉眼,
分明就是年轻了五十岁的我。魏安雅颤抖着手,一页一页地翻下去。照片里,
我时而与一群金发碧眼的学者在图书馆激烈讨论,时而站在讲台上发表演讲,
时而穿着华丽的晚礼服,与一位佩戴着单片眼镜的德国贵族共舞。每一张照片里的我,
都闪耀着她从未见过的光芒。直到她翻到最后一页。那是我获得帝国之鹰功勋章后,
与德皇的合影。照片里的我,手捧勋章,仪态万方,站在一群德意志的顶级权贵中间,
却丝毫不见局促,反而有一种掌控全场的气度。“这……这……”魏安雅的嘴唇哆嗦着,
一个字也说不完整。我端起那杯牛奶,喝了一口,温度正好。“现在,你还觉得,
你有资格评价我‘蠢’吗?”04魏安雅的脸,瞬间白得像一张纸。
她看着照片上那个光芒万丈的我,再看看眼前这个穿着粗布衫、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巨大的反差让她的大脑彻底宕机。“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她喃喃自语,眼神涣散,
“您如果……如果您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为什么会待在这个小院子里,
给你做饭洗衣,像个普通保姆一样伺候你们一家?”我替她把话说完。她没有否认,
只是用一种看疯子似的眼神看着我。我没有急着解释,而是站起身,走到窗边,
推开了那扇三十年未曾开启的窗户。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院子里栀子花的香气。
“安雅,你觉得,什么是成功?”我问她。她愣了一下,
下意识地回答:“成功就是……拥有高的社会地位,赚很多钱,住在好的社区,成为人上人。
”这是她一贯信奉的信条。“肤浅。”我毫不客气地评价,“这是成功的表象,
不是成功的内核。”我转过身,看着她,“我当年在柏林,拥有你所说的一切。
我是大学最年轻的名誉院长,国王奖学金拿到手软,我的导师,
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马克斯·普朗克视我为关门弟子。追求我的,有银行家的儿子,
有容克贵族的后裔。只要我点头,我随时可以成为德意志上流社会的一员。
”魏安雅的呼吸都停滞了。普朗克……这个只在教科书里出现过的名字,
竟然是她奶奶的导师?“那我为什么回来了?”我自问自答,“因为我遇到了你爷爷。
”我从相册的夹层里,抽出一张已经泛黄的单人照。照片上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
相貌普通,但眼神清澈而坚定。他站在一片工地的废墟前,背后是刚刚升起的朝阳。
“他叫魏明远,也是公派留学生,学的却是最苦最累的桥梁工程。
我们是在一次留学生聚会上认识的。别人都在讨论哲学、艺术和如何留在欧洲,只有他,
喝多了之后,拉着我的手,哭着说他想家了,想回来建设我们的国家,
哪怕是去最穷的山沟里修一座小木桥。”“我当时觉得他很傻,很天真。但后来我发现,
他是我在整个欧洲见过的,灵魂最高贵的人。他让我知道,有一种成功,不写在论文里,
不挂在勋章上,而是建在祖国的山川河流之上,刻在百姓的心里。”“所以,我回来了。
我放下了我的一切,以一个普通工程师妻子的身份,嫁给了他。”“我收起了我的德语,
我的学术,我的设计图。我学会了做饭,学会了种菜,学会了如何用最少的钱操持一个家。
因为我知道,他在外面为国奉献,我要为他守好这个家。这,是我为我的爱情,为我的选择,
所做的付出。你觉得,这是‘蠢’吗?”魏安雅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