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的雨,总带着铁锈味。
陈浊蹲在铁匠铺的屋檐下,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麦饼,看着炉子里跳动的火光发呆。
他面前的铁砧上,躺着一柄断剑——剑脊崩裂,剑刃卷口,像是被巨力硬生生砸断的。
“这剑,还能修不?”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浊回头,看见个披着蓑衣的老道,鬓角沾着泥点,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杖头却裹着层铁皮,敲在青石板上咚咚响。
“修不好了。”
陈浊摇头,把麦饼往嘴里塞了口,“铁料太差,淬了七次火还是软,断了就只能回炉。”
老道蹲下来,用木杖拨了拨断剑:“你这娃娃,年纪不大,说话倒像个老骨头。
知道这是谁的剑不?”
“还能是谁的?
刘屠户家的傻儿子,昨天跟人抢地盘,拿这剑去劈石头,不断才怪。”
陈浊嗤笑一声,抹了把嘴角的饼渣。
青石镇就没正经练剑的。
镇外的黑风山有精怪,镇西的河湾藏水祟,可镇上的人宁愿求神拜佛,也没人愿意碰剑——十年前,有个云游的剑客路过,说要替镇上除祟,结果被精怪撕了个粉碎,那把据说能斩妖的长剑,最后成了孩子们打水漂的玩物。
老道突然笑了,露出泛黄的牙:“你倒看得透彻。
那你说说,剑是用来干嘛的?”
“砍柴,劈柴,或者……打架。”
陈浊想了想,又补充道,“听说山外有剑仙,能御剑飞天,斩山断河。”
“那都是骗傻子的。”
老道啐了口,“剑仙也是人,一剑刺出去,该流血还得流血。”
他顿了顿,忽然盯着陈浊的手,“你这手,是握剑的料。”
陈浊的手确实特别——指节粗大,掌心布满老茧,却比同龄人的手更稳,打铁时捏着滚烫的铁钳,能稳到纹丝不动。
这是他跟着铁匠铺老王头学了五年的结果。
“握剑能当饭吃?”
陈浊反问。
他爹娘死得早,是老王头把他捡回来的,现在老王头卧病在床,铺子里就靠他撑着,一日不打铁,就得饿肚子。
老道没回答,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半截锈迹斑斑的剑穗,穗子上串着块小小的青玉佩,玉上刻着个模糊的“青”字。
“这个,换你三天饭。”
老道把布包推过去,“顺便,帮我把这断剑磨亮了,不用修,磨亮就行。”
陈浊拿起玉佩掂量了下,玉质温润,不像凡物。
他犹豫了下,把断剑拖到旁边的磨石上,拎起水桶往磨石上浇了点水,开始研磨。
沙沙的摩擦声里,雨渐渐小了。
陈浊磨得很认真,哪怕知道这剑己经没用,依旧顺着原来的刃口打磨,仿佛要把那些卷起来的铁皮,一点点捋顺。
老道就蹲在旁边看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听起来像哭丧,又像歌谣。
天黑时,断剑终于磨亮了。
虽然断口依旧狰狞,但剑身上的锈迹被磨掉,露出底下暗沉的铁色,在油灯下泛着冷光。
“好。”
老道点点头,拿起断剑,突然手腕一抖。
陈浊只觉眼前一花,那半截断剑竟像活了过来,在老道手里转了个圈,剑刃擦着他的鼻尖划过,带起的风刮得他脸皮发麻。
等他反应过来,断剑己经被老道插回了剑鞘——那剑鞘也是破的,边缘都磨烂了。
“这手活,学不?”
老道问。
陈浊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手里的玉佩。
他刚才看得清楚,老道挥剑时,指尖似乎有微光闪过,那不是手法快,更像是……有股说不清的力气,在拖着剑走。
“想学,明天卯时,来镇东头的老槐树下。”
老道站起身,蓑衣上的水珠滴落在地,“记住,带把趁手的家伙。”
说完,他扛着断剑,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夜色里,木杖敲在石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远。
陈浊捏着玉佩,站在铁匠铺门口,望着老道消失的方向。
老王头在里屋咳嗽起来,他连忙把玉佩揣进怀里,转身进屋煎药。
药罐咕嘟咕嘟响着,陈浊坐在床边,看着老王头蜡黄的脸,心里乱糟糟的。
他知道老道不简单,那半截剑穗和玉佩,绝不止值三天饭钱。
可山外的世界,剑仙的传说,对他来说太遥远了,远不如手里的铁钳实在。
但不知为何,老道挥剑时那一闪而过的微光,总在他眼前晃。
第二天卯时,天还没亮,陈浊揣着块刚出炉的麦饼,手里拎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站在了老槐树下。
老道己经在了,正背对着他,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
听到脚步声,他回头:“来得挺早。
柴刀?
你就拿这个?”
“铺子里没好剑。”
陈浊把麦饼递过去,“刚烙的。”
老道接过去咬了一大口,含糊道:“柴刀也行。
剑这东西,不在好坏,在握剑的人。”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好了,我只教一遍。”
说完,他没拔刀,就那么握着剑鞘,缓缓抬起手。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也没有耀眼的光芒。
陈浊只看到老道的胳膊以一个奇怪的角度转动,手腕轻颤,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顺着他的手臂,流到剑柄上。
然后,老道松开了手。
那柄断剑,竟然悬浮在了半空。
陈浊的呼吸瞬间停住。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断剑就那么静静地悬着,离老道的手还有半尺远,剑鞘上的破布被晨风吹得轻轻晃动。
“这叫‘悬剑’。”
老道的声音很平淡,“剑仙的入门功夫,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难在要找到那股‘气’,容易在……心诚则灵。”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剑身。
断剑突然动了,像条游鱼,在他指尖周围绕了个圈,然后“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气?”
陈浊捡起断剑,入手冰凉。
“每个人都有气,吃饭喘气是气,打架生气也是气。”
老道拍了拍他的肩膀,“剑仙的气,能攥在手里,缠在剑上。
你试试,别用劲,就想着……让这剑,自己站起来。”
陈浊学着老道的样子,握住断剑,闭上眼睛。
他试着不去想打铁的力道,不去想老王头的药钱,就想着手里的剑。
一炷香过去了,剑没动。
两炷香过去了,手开始发酸。
老道就在旁边看着,偶尔咳嗽两声,或者捡起地上的石子,丢向远处的草垛。
太阳升到树梢时,陈浊的额头己经见汗。
他睁开眼,看着依旧趴在地上的断剑,心里有点发堵。
“放弃了?”
老道问。
“不是放弃。”
陈浊喘着气,“我好像……摸不到那股气。”
老道笑了:“慢慢来。
当年我学这招,用了三个月。”
他忽然压低声音,“知道为啥青石镇没人敢学剑不?”
陈浊摇头。
“因为镇西的河湾里,压着把剑。”
老道指了指西边的方向,“那剑有灵,谁想在镇上练剑,它就给谁使绊子。
十年前那个剑客,就是被它引来的精怪害死的。”
陈浊愣住了:“还有这种事?”
“这世上,怪事多着呢。”
老道捡起断剑,塞回陈浊手里,“今天就到这。
记住,气不是找来的,是等出来的。
明天接着来。”
说完,他又扛着木杖,慢悠悠地走了。
陈浊握着断剑,站在老槐树下,望着镇西的方向。
河湾他去过,水很深,墨绿色的,据说底下有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每年都要吞掉几个人。
那里,真的压着一把剑?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断剑,又摸了摸怀里的玉佩,突然觉得,这青石镇的雨,好像不止有铁锈味,还有点别的什么——像是藏在水底的腥气,又像是……剑刃出鞘时,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锋锐。
老王头还在等他回去煎药,陈浊不再多想,转身往铁匠铺走。
只是这一次,他握着断剑的手,比平时更稳了些。
他不知道,从他握住这柄断剑开始,有些东西,己经悄悄变了。
就像那沉在河湾底的剑,或许己经等了很多年,等一个愿意把它***的人。
而他的剑途,才刚刚踏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