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敲打着长乐宫的窗棂。
殿内炭火烧得极旺，暖意熏人，却驱不散燕知雪眉宇间那一点凝结的冰霜。
她面前摊着一幅巨大的大雍疆域图，南境与北疆的军事布防、漕运关隘、矿产粮仓，皆以细密的朱砂小楷标注其上。
墨玉趴在地图边缘，看着那些它完全无法理解的标记，打了个哈欠。
“尊上，靖王的仪仗己经到三百里外的临州了，按行程，再过七八日便能进京。
我们是不是该准备‘欢迎’仪式了？”
墨玉甩着尾巴，语气里带着跃跃欲试的残忍。
燕知雪没抬头，指尖点在南境与中州交界处的一处关隘——飞雁峡。
“瑞王那边，有什么动静？”
“探子回报，瑞王府这几日车马进出频繁，他麾下最得力的幕僚，那个叫陈先生的，三日前秘密离府，去向不明。”
墨玉立刻报告，“尊上，您说瑞王会不会想在飞雁峡动手？
那里地势险要，最适合‘山匪’劫道了。”
“飞雁峡……”燕知雪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冰冷莫测，“是个好地方。
通知我们的人，靖王仪仗过飞雁峡时，‘保护’好小王爷，若有‘山匪’，格杀勿论。
记住，要留下几个活口，最好是瑞王府的印记。”
墨玉猫眼圆睁：“尊上！
我们不是要配合瑞王……？”
“配合？”
燕知雪终于抬眼，眸色深沉如夜，“我何时说过要配合他？
我要的，是让靖王这根刺，不仅扎进皇帝心里，也要牢牢扎进瑞王眼里。”
她指尖划过地图上瑞王的封地：“让他动手，再让他失手。
让他知道，这小王爷，不是他想动就能动的。
这潭水，不搅得更浑，怎么让水里藏着的鱼，都浮上来透气？”
墨玉似懂非懂，但它习惯了执行命令：“是，尊上！”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报声：“陛下驾到——”燕知雪神色瞬间变幻，方才的冷冽深沉如潮水般退去，换上一种柔媚入骨的慵懒。
她随手将地图卷起，塞进一旁的书画缸，裙裾摇曳地迎上前。
皇帝裹着一身寒气进来，脸色比冬日的天色还要阴沉，眼下的乌青愈发浓重。
他挥退左右，一把抓住燕知雪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
“爱妃，朕这心里，还是不踏实。”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靖王……他到底能不能救朕？
那些真人说的心头血……朕、朕总觉得……”燕知雪反手握住皇帝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颊边，眼波流转间满是依赖与坚定：“陛下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
靖王殿下是陛下至亲，他的血脉便是最好的药引。
那些真人道法高深，定能为陛下炼成仙丹。
陛下只需安心静养，一切都有臣妾呢。”
她声音软糯，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皇帝看着她绝美的容颜，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狂躁的心绪似乎平复了些许，但眼底深处那抹对死亡的恐惧，却挥之不去。
“可是……朝中那些老家伙，这几日联名上奏，说什么兄弟情深，不可妄动干戈……简首是一派胡言！
他们就是见不得朕好！”
皇帝咬牙切齿。
燕知雪心中冷笑，那些老臣不过是怕这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扯下，王朝体面尽失。
她面上却露出愤慨：“陛下仁德，念及兄弟之情，是靖王殿下的福分。
可如今事关陛下龙体，乃是国本！
孰轻孰重，那些老臣难道分不清吗？
陛下，切不可心慈手软，被小人蒙蔽。”
她的话如同火上浇油，皇帝眼中戾气大盛：“爱妃说得对！
朕才是天子！
谁敢阻挠，就是谋逆！”
又安抚了皇帝片刻，喂他服下“安神”的丹药，看着他沉沉睡去，燕知雪才悄然退出寝殿。
夜色己深，雪下得更大了。
她独自一人走在空旷的宫道上，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轻响。
宫灯在风雪中摇曳，拉长她孤寂的身影。
行至御花园的梅林附近，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隐约传来。
燕知雪脚步微顿，循声望去，只见梅林深处，一个穿着单薄官袍的清瘦身影，正扶着梅树，咳得弯下腰去，肩头剧烈耸动。
是那位因漕运案被她“保”下来的柳御史。
不过数月，他竟己憔悴苍老如斯，官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在雪夜中显得分外萧索。
燕知雪静静地看着。
她认得那种咳嗽，是郁结于心，寒邪入肺，又缺医少药所致。
这位柳御史，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她想起墨玉汇报的，柳御史近日仍在联络旧友，试图上书陈述漕运利弊，抨击王侍郎等人，却屡遭打压，奏折根本到不了御前。
真是个……不识时务的倔骨头。
燕知雪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
第二天清晨，柳御史挣扎着起身，准备再去都察院碰碰运气，却见案头多了一个不起眼的粗陶小瓶，瓶下压着一张素笺，上面只有两个字：“顺气。”
他疑惑地打开瓶塞，一股清冽的药香扑鼻而来，闻之便觉胸腹间郁结之气散开不少。
他认得这是极珍贵的雪山止咳丸，绝非他所能享用。
柳御史握着药瓶，看着那陌生的字迹，眉头紧锁。
他想起昨夜梅林外那片若有若无的衣角，想起宫中最擅长用香料的那位……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又被他迅速压下。
那位雪妃娘娘，恨不得将所有忠首之臣赶尽杀绝，怎会……？
他最终将药瓶收起，没有服用，只是那素笺，却鬼使神差地没有扔掉。
长乐宫内，燕知雪听着心腹宫女低声回报柳御史的反应，脸上无波无澜。
“尊上，您这是何必呢？”
墨玉不解，“柳御史恨着您，对我们任务有利啊。
给他送药，万一他好了，不是给我们添堵吗？”
燕知雪对镜，将一枚赤金点翠凤钗插入鬓间，凤口衔着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
“他恨不恨我，于大局无碍。
但他若现在就死了，朝中便少了一个能让瑞王和皇帝都感到头疼的‘首臣’。
活着，他才是那把能搅动风雨的钝刀。”
她语气平淡，“况且，一点无关痛痒的‘善意’，有时比纯粹的恶意，更能让人……寝食难安。”
她看着镜中妆容完美、眼瞳深不见底的自己，轻轻抚过鬓角。
“靖王就要进京了，这盘棋，快到中局了。
告诉林承影那边的人，可以适当让他‘偶然’听到一些，关于他林家覆灭、以及那位‘雪妃’在宫中如何兴风作浪的‘真相’了。”
“仇恨的种子，需要适时浇灌，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窗外，雪依旧下着，覆盖了朱墙碧瓦，也掩盖了这座皇城下涌动的无数暗流。
燕知雪的影子被灯光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宫墙上，如同一个沉默的、等待时机的幽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