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朝的雨,总带着一股子洗不掉的滞涩。
苏清辞站在吏部侍郎府的朱漆大门外时,雨丝正斜斜地织着,把门楣上那方“天官第”的匾额泡得发乌,像一块浸了墨的旧锦。
她身上的月白襕衫己经沾了潮气,左手按在腰间的玉佩上——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物件,玉质温润,此刻却被她攥得冰凉。
“苏评事,这边请。”
府里的管家引着路,声音发颤,手里的灯笼在雨里晃悠,把回廊的影子拖得忽长忽短。
命案发生在沈敬之的书房。
推开那扇雕花木门时,一股混杂着墨香、尘土与若有似无的甜腥气扑面而来。
苏清辞下意识地停住脚,目光扫过门槛——没有拖拽的痕迹,青砖缝里的青苔完好无损,像是从未有人强行闯入。
“人就在里面。”
管家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指了指内室的方向。
书房是三间连通的格局,正中一间最是宽敞。
北墙的书架顶到了梁上,密密麻麻摆满了书册,只是靠近门口的几排有些歪斜,像是被人匆忙碰过。
南窗下的紫檀木大案占了半间屋子,案上的青铜笔架、素瓷笔洗、裁纸刀都摆得整整齐齐,唯独右上角的端砚旁,压着半张揉皱的宣纸,上面用浓墨写着“秋闱”二字,笔锋凌厉,却在最后一笔处陡然失了力,墨点晕成一片黑团。
而沈敬之,就悬在案前的房梁上。
白绫勒在他颈间,打了个死结,垂下的两端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动。
他穿着常服,青灰色的绸袍下摆扫着案角,脚尖离地面还有半尺,双腿僵首,像是被人刻意摆成了悬空的样子。
最诡异的是他的脸——没有寻常自缢者的青紫肿胀,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平静的苍白,眼睛半睁着,目光似乎正落在案上的砚台里。
“苏评事,” 一个粗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捕头提着刀站在门口,刀鞘上的水珠顺着锈迹往下滴,“卑职查了门窗,都从里头锁死了。”
苏清辞没回头,指尖轻轻拂过案边的宣纸。
纸是上好的澄心堂纸,纤维细密,却在边缘处沾了一点极淡的白痕,不像是墨迹。
“锁是哪种?”
“门是插销式的,窗是方格窗,扣得死死的。”
陈捕头走到她身边,指着门框内侧,“您瞧,这插销还在槽里,没被撬动的痕迹。
窗户的木扣也是,卑职让弟兄们试过,从外面根本打不开。”
她点点头,视线移向那方端砚。
砚是端溪石的,长约八寸,宽五寸,砚池里还剩半池宿墨,边缘结着一层浅灰的墨霜。
奇怪的是砚台的位置——案几的木纹被磨出了一圈浅痕,显然这方砚台常年摆在这儿,可此刻的砚边却与木纹的痕迹错开了半分,像是被人动过。
“沈大人何时被发现的?”
苏清辞蹲下身,仔细看案几的桌角。
那里有一道极细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划痕里沾着一点白色粉末,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梅花香。
“今晨卯时,伺候书房的小厮来送茶,发现门推不开,喊了人来撞门才发现的。”
陈捕头挠了挠头,“大理寺的仵作初步验了,说像是自缢,可卑职总觉得不对劲——沈侍郎昨天还在朝堂上跟国舅爷争论贡院修缮的事,好端端的,怎么会寻短见?”
苏清辞没接话,指尖沾起一点白色粉末,放在鼻尖轻嗅。
这香味很淡,混在墨香里几乎闻不出来,但她记得,恩师周衍生前最不喜梅花香,说“甜香易腻,藏着蛊惑”。
“陈捕头,”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书架,“查过书房的东西少了什么吗?”
“还在清点,不过沈大人的公文匣子是开着的,里面少了几本账册。”
陈捕头指了指案几旁的紫檀木匣,“卑职问过管家,说沈大人最近总锁着这匣子,连贴身小厮都不让碰。”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穿素色襦裙的女子被丫鬟扶着走进来,身形单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腰间系着块羊脂玉牌,玉牌上刻着个“沈”字,走到沈敬之的尸身前,却没哭,只是定定地看着那方砚台,指尖微微发抖。
“民女沈知意,见过苏评事。”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镇定,“家父……家父绝非自缢。”
苏清辞打量着她。
这是沈敬之的独女,据说精通鉴宝,去年在京城的赏宝会上,曾一眼辨出官窑仿品,名动一时。
此刻她脸上没什么血色,眼底却透着一股执拗,像极了案上那方不肯被磨平棱角的砚台。
“沈姑娘可有证据?”
“家父昨夜三更还去过我院里,说他书房的砚台好像被人动过,让我帮着看看。”
沈知意的目光落在砚台边缘,“那砚台是他年轻时得的,砚底刻着他的字,他从不离身,更不会让它歪着摆。”
苏清辞心中一动,绕到案几后,果然在砚台底部看到一个阴刻的“敬”字。
字刻得很深,笔锋刚劲,只是最后一笔的末端,似乎比别处浅了些,像是被人刻意磨过。
“还有,” 沈知意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了过来,“这是家父昨天让小厮给我送来的,说若他出事,就把这个交给大理寺。”
纸上只有一行字,是沈敬之独有的“悬针竖”:“砚中藏火,秋闱有劫”。
雨还在下,书房里的烛火忽明忽暗,把众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谜团。
苏清辞捏着那张纸,指尖感到一阵寒意——秋闱,又是秋闱。
半年前恩师周衍去世前,案头也摆着一本秋闱的名册。
“陈捕头,” 她把纸折好放进袖中,“让人把砚台带回大理寺,仔细查验。
另外,查一下近三个月里,有没有官员死于‘自缢’或‘急病’,尤其是……参与过去年秋闱阅卷的。”
陈捕头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卑职这就去办。
对了,苏评事,您可能忘了,三个月前,礼部的王主事也是死在自己书房里,门窗反锁,说是急病猝死。
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周大人的案子,不也是去年秋闱后出的事吗?”
苏清辞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
周衍的死,被定论为“急病”。
可她忘不了那天去恩师府上,看到他倒在书桌前,手里还攥着一方缺了角的端砚,砚底的“清”字被划得模糊不清。
当时她就觉得不对劲,可大理寺的卷宗写得明明白白,验尸、证词、现场记录,无一不指向“突发心疾”。
如今想来,王主事、周衍、沈敬之——三个参与秋闱的官员,两个死在密室,一个死因蹊跷。
她抬头看向悬在梁上的白绫,雨丝从窗缝钻进来,打在绫子上,晕开一点深色的水渍。
这哪里是自缢,分明是有人用白绫,在这密不透风的书房里,写下了一个血淋淋的警告。
“沈姑娘,” 苏清辞转向沈知意,“令尊昨夜除了说砚台的事,还提过别的吗?
比如……谁动过他的东西?”
沈知意摇摇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只说……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从去年秋闱开始,就没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