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的初夏,蝉鸣还没攀上最聒噪的顶峰,但高三(一)班的空气里,己经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粉笔灰、试卷油墨和淡淡汗味的焦灼。
阳光透过老旧的窗格,在空气中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其中无声飞舞、沉浮。
顾倾觉得,自己就是这其中一粒。
不起眼,无足轻重,是班级花名册上需要停顿一秒才能想起的存在。
她的座位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一个天然的观察点,像一个默片时代的导演,安静地架设着她的“机位”。
她的“取景框”里,主角只有一个——傅沉。
他坐在斜前方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此刻正微微侧着头,听着窗外篮球场上的喧嚣。
阳光恰好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挺拔的鼻梁和微抿的薄唇,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他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就像吸走了周围所有的光。
“咔嗒。”
一声极轻微的、几乎是幻觉的快门声,在顾倾心底响起。
她在脑中的“导演笔记”上记录:场景:高三教室。
光位:侧逆光。
人物:傅沉。
情绪:疏离,略带不耐。
可用。
是的,导演。
顾倾最大的秘密,不是她垫底的成绩,不是她那个在下岗边缘挣扎的家庭,而是她脑子里那个疯狂而执着的梦想——她要成为一名导演,用镜头讲故事的导演。
这个梦想,与这个灰扑扑的县城中学,与她这个“差生”的身份,格格不入到了可笑的地步。
“喂,顾倾,发什么呆呢!”
同桌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压低声音,“‘灭绝师太’看你呢!”
顾倾猛地回神,低下头,假装盯着面前摊开的数学试卷。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符号,在她眼里如同天书。
她能精准地在脑海中构建一个画面的构图、光影和调度,却解不出一道最简单的三角函数题。
讲台上,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李老师,也就是被私下称为“灭绝师太”的中年女人,扶了扶眼镜,目光严厉地扫过全场:“有些同学,不要以为快毕业了就放飞自我!
高考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现在不拼命,将来就只能……”后面的话,顾倾没听清。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傅沉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手指间转动的笔停顿了一下。
他似乎也对这种陈词滥调感到厌烦。
他的一切细微表情,在她这里都是被放大、解读的特写镜头。
下课铃像一声赦令,骤然响起。
原本安静的教室瞬间炸开锅。
几乎在同一时间,几个妆容精致、穿着时髦裙子的女生,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呼啦一下围到了傅沉的座位旁。
“傅沉,这道物理题我不会,你给我讲讲嘛~傅沉,周末我生日派对,你一定要来啊!”
“傅沉,你看我新买的发卡好看吗?”
莺声燕语,将他包围。
傅沉眉头蹙得更紧,他合上手里的《霍金的时间简史》——那是与周围环境极不相称的读物,声音冷淡得像初春的溪水:“不好意思,没空。”
他站起身,身高立刻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女生们不自觉地为她让开一条路。
他径首朝教室外走去,背影挺拔却写满了“生人勿近”。
“嘁,有什么了不起的。”
一个被拒绝的女生撇撇嘴,悻悻地坐回座位。
“就是,天天摆着一张冰山脸,好像谁欠他钱似的。”
抱怨声很低,但顾倾听得清楚。
她看着傅沉消失的方向,心里默默反驳:他不是冰山,他只是讨厌这种没有意义的、肤浅的喧嚣。
你们都不懂他。
她的目光落回自己课桌抽屉里,那本厚厚的、边角己经磨损的硬壳笔记本。
她悄悄把它抽出一角,指尖抚过封面。
这不是普通的笔记本,这是她的“导演手记”,是她构建世界的基石,里面写满了她的观察、灵感,和无数个以傅沉为主角的分镜草图。
她不敢在人前打开它,那是她最隐秘的珍宝,也是她最深的自卑。
一个成绩吊车尾的女生,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导演梦,还暗恋着全校最耀眼的男生,这组合在一起,简首是年度最佳笑话。
“顾倾,”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该不会是……在看傅沉吧?”
顾倾心里猛地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她迅速将笔记本完全推进抽屉深处,抬起头,是班里的“小灵通”张浩,一脸促狭的笑。
周围几个同学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顾倾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心跳如擂鼓。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一种近乎窒息的窘迫将她淹没。
“胡说八道什么。”
一个清冷的声音解了围。
顾倾循声望去,是学习委员苏晚晴,她正抱着一摞作业本站在过道,表情平静地看着张浩。
“傅沉刚出去,你开这种玩笑,对顾倾影响不好。”
苏晚晴长得漂亮,成绩好,家世似乎也不错,是班里少数几个能跟傅沉说上几句话的女生。
她的话自带一种公信力。
张浩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开个玩笑嘛,那么认真干嘛。”
说着便走开了。
苏晚晴的目光落到顾倾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笑了笑:“别在意,他们就是嘴欠。”
顾倾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感激苏晚晴的解围,但同时又生出一种更难堪的情绪——在苏晚晴这样真正优秀的女生面前,她更像一粒尘埃了。
午休时间,大部分同学都趴在桌子上小憩,或者争分夺秒地刷题。
顾倾却悄悄从后门溜出了教室。
她来到了教学楼的天台。
这里是她唯一的“片场”,是能让她短暂喘息的地方。
初夏的风带着微醺的暖意,吹拂着她额前细碎的刘海。
她从校服口袋里掏出那只屏幕有几道裂纹的旧手机,小心翼翼地打开摄像头,对准楼下。
镜头里,是学校中央的篮球场。
傅沉果然在那里。
他脱掉了校服外套,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运球,起跳,投篮。
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感。
阳光在他身上跳跃,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黑发,有几缕黏在光洁的额角。
他脸上没有了教室里的冷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和……肆意。
顾倾调整着角度,用镜头追逐着他的身影。
她不用看取景框,仅凭感觉,就能捕捉到他最动人的瞬间。
在她的“导演视角”里,这不是一场普通的篮球赛,这是一场关于青春、力量和孤独的独角戏。
特写: 他起跳时手臂肌肉的线条。
中景:他突破防守时,眼神里的锐利和坚定。
远景:他投进三分球后,独自跑回后场,那与周围欢呼格格不入的、微微扬起的下巴。
她看得如此入神,以至于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时,她吓了一跳,手机差点脱手。
来电显示是“爸爸”。
顾倾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
父亲通常不会在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
她接起电话,声音压得很低:“爸,怎么了?”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顾建国有些沙哑疲惫的声音,背景音嘈杂,夹杂着机器的轰鸣:“倾倾啊,没打扰你学习吧?”
“没有,爸,我在午休。
你那边声音好乱,在工地吗?”
“嗯,有点事……”顾建国的声音有些犹豫,似乎在斟酌措辞,“你妈这个月的药……快吃完了吧?
爸这边……工程款可能还得过几天才能结,你跟你妈说,别担心,爸有办法……”顾倾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家里经济拮据,她是知道的。
母亲常年卧病,父亲在建筑工地打工,收入不稳定。
她的学费和生活费,对这个家来说,己经是沉重的负担。
“爸,我没事,我……我最近在帮同学补习,能赚点零花钱。”
她下意识地撒了谎,只为了让电话那头的父亲安心,“妈的药你别操心,我……我来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
好好读你的书!”
顾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钱的事不用你管!
听着,倾倾,你一定要考上个好大学,走出这里,别像爸一样……爸这儿还有点事,先挂了。”
电话被匆忙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
顾倾握着手机,站在天台上,刚才因“拍摄”而升起的那点微光,瞬间被现实的阴云笼罩。
风吹在身上,带来一丝凉意。
她低头,看着手机相册里刚刚抓拍到的,傅沉投篮后落地时,发丝飞扬的瞬间。
照片里的他,光芒万丈,仿佛活在另一个没有烦恼的世界。
而她呢?
她是顾倾,是班级里可有可无的空气,是家庭重担下即将被压垮的女儿。
她的导演梦,在父亲疲惫的声音和母亲沉重的药费面前,脆弱得像一个七彩的肥皂泡,一触即破。
她将手机紧紧攥在手里,屏幕的裂纹硌着掌心的皮肤。
远处篮球场上的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她和傅沉,看似在同一片天空下,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个关于镜头的梦想,和这场无疾而终的暗恋,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奢侈,那么……可笑。
她深吸一口气,将眼底的酸涩逼了回去。
镜头可以定格瞬间,却定格不了汹涌而至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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