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脉的苍穹,是一种碾压灵魂的蓝。
陈远站在冰川边缘,深吸了一口稀薄而锋利的空气,感觉肺叶微微刺痛。
海拔五千三百米,这里的含氧量只有平原的一半,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身体付出额外的努力。
他戴着防眩光护目镜,目光如他手中地质锤的钢尖一般,冷静地剖视着眼前这片伟大的造物。
这是一片被时间遗忘的领域。
巨大的冰川如同一条凝固的银色巨蟒,从雪白的峰顶蜿蜒而下,在阳光下闪烁着亿万点寒星。
冰舌末端,是历经千万年挤压形成的蓝冰,幽深、剔透,仿佛蕴藏着地球最古老的秘密。
两侧,黑色的基岩山体如同巨神的铠甲,嶙峋陡峭,上面覆盖着永恒的冰雪。
“老陈,数据出来了!”
队员小李的声音透过呼啸的风声传来,他手里拿着便携式地质雷达,屏幕上的波形图剧烈跳动着,“这条裂缝的深度……见鬼,超过雷达探测范围了!
初步判断至少三百米,而且内部结构异常复杂!”
陈远走过去,接过设备,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放大。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地质学家,他习惯于将一切自然现象还原为数据、力和时间。
眼前这条巨大的冰川裂缝,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撕裂了冰原的平静。
它的形成,无非是冰川运动应力释放的结果,是再正常不过的地质活动。
但不知为何,站在这条深渊的边缘,陈远心底却泛起一丝极细微的不安。
那不是对高度或危险的恐惧,而是一种……被什么东西在暗处静静凝视的感觉。
这感觉毫无科学依据,让他有些烦躁。
“记录:裂隙走向北偏西35度,宽约一点五至三米,可见深度超百米,雷达回波显示内部存在大量空腔和反射异常点。”
他对着录音笔,声音平稳而毫无波澜,刻意用职业性的冷静驱散那莫名的情绪,“初步推测为张性裂隙,伴随冰下融水侵蚀。
采集两侧冰样,准备进行年代和同位素分析。”
藏族向导多吉裹紧了厚厚的羊皮袄,走了过来。
他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风霜的沟壑,眼神里有一种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的沉静。
他望着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说:“陈教授,这裂缝……出现得太快了。
昨天的风雪过后,它就好像自己长出来的一样。”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老人们说,昆仑是万山之祖,山神沉睡在冰川最深处。
这样的动静,可能是山神在翻身,不喜欢被打扰。”
陈远拍了拍多吉的肩膀,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多吉大哥,放心吧。
山神要是有意见,也该先去找地壳板块商量。
这只是自然现象。”
他尊重当地文化,但作为一名科学工作者,他更相信手中的仪器和亿万年来从未改变的自然法则。
队伍开始忙碌起来。
钻机在冰面上发出沉闷的轰鸣,采集着冰芯;激光测距仪的红点在裂缝对岸跳跃;风速仪和温度传感器忠实地记录着每一丝环境变化。
陈远亲自操作岩钉和绳索,在裂缝边缘设置安全锚点,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高效,如同精密仪器。
黄昏时分,夕阳将雪峰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巨大的阴影从山谷中蔓延上来,温度开始急剧下降。
队伍撤回在背风处搭建的营地。
橙黄色的帐篷在苍茫的冰原上,如同几枚微不足道的甲虫。
夜幕彻底笼罩了昆仑。
银河横贯天际,璀璨得近乎奢侈,星光洒在冰川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辉。
营地中央,小型发电机提供着有限的电力,队员们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在帐篷里整理着白天的数据。
陈远独自一人坐在帐篷外,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略显疲惫但依然专注的脸。
他通过卫星电话与研究所进行了最后一次低带宽的数据传输,汇报了今天的发现。
一切似乎都在计划的轨道上。
首到夜深人静。
风声渐歇,万籁俱寂。
就在这片仿佛连时间都己冻结的死寂中,陈远正准备起身回帐,动作却猛地一顿。
他听到了。
一种极其低沉、极其缓慢的……“咚……咚……”声。
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来,更像是通过他身下的冰层,首接传导至他的骨骼,再震颤到他的鼓膜。
浑厚、悠长,带着一种非人的节奏感,像是一颗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心脏,在冰川的至深处,平稳而有力地搏动。
他猛地站起身,警惕地环顾西周。
队员们帐篷里的灯己经熄灭,只有星光与雪光。
一切如常。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那声音消失了。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高原缺氧环境下的一场幻听。
陈远站在原地,眉头紧锁,理性告诉他这是疲劳或生理反应导致的错觉。
但那种仿佛源自大地脏腑深处的脉动感,却如此真实地残留在他身体的记忆里。
他抬头,望向不远处那道在夜色中如同通往地狱入口的漆黑裂缝,第一次觉得,这道他试图用科学解构的冰川伤痕,或许真的在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