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前,死寂如坟。
雨丝被风卷着,斜斜地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沈华裳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寒意。
林家族长林伯通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捏着拐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活了七十载,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说一不二,何曾被一个黄毛丫头,还是个罪臣之女,如此当众顶撞!
“放肆!”
林伯通的怒吼声几乎要掀翻祠堂的屋顶,“来人!
给我把这个不知尊卑的贱婢按在地上!
今日,她就是爬,也得给我爬进林家的大门!”
“是!”
几名膀大腰圆的家丁恶狠狠地围了上来,就要动手。
人群中,继母柳氏上前一步,捏着帕子,声调凄楚:“华裳!
你这是做什么!
林族长也是为你好,冲喜之礼,心诚则灵。
你这般忤逆,岂不是要害死你的新婚夫君?
你……你难道连你胞弟的前程也不顾了吗?”
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却如毒蛇的信子,精准地舔过沈华裳的软肋。
这是原主唯一的软肋。
但不是她沈华裳的。
然而,这句威胁却恰好给了她一个台阶,一个将计就计的完美台阶。
面对逼近的家丁,沈华裳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林伯通的目光,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嘈杂的雨场。
“林族长息怒。”
她微微颔首,看似恭顺的动作,却因她挺得笔首的脊梁而显得不卑不亢。
“我并非有意冲撞。
只是,华裳有一惑,不解不明,如鲠在喉。”
林伯通一愣,下意识喝道:“有何惑?”
沈华裳的目光扫过柳氏,最终落回林伯通脸上,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嫁入林家,是为替夫君‘冲喜’,对吗?”
“自然是!”
林伯通不耐烦地答道。
“既是冲喜,求的是吉兆,盼的是安康。”
沈华裳的声音陡然清越,“敢问族长,一个被剪破嫁衣、满心怨愤、跪地受辱的新妇更能带来福运,还是一个心怀敬畏、堂堂正正、祈愿夫君安泰的新妇,更能感动上天,为林家带来祥瑞?”
她的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浪。
围观的乡邻佃户们原本只是看热闹,此刻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冲喜这种事,本就讲究个心诚意正,强按着头跪着进门,怎么看都像是结仇,哪里像是冲喜?
而林伯通被她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一张老脸青白交加。
他想反驳,却发现这女子的逻辑滴水不漏,竟将他们用来羞辱她的“冲喜”之名,变成了她保护自己的盾牌!
“再者,”沈华裳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道,“我虽是罪臣之女,但更是护国公府教养出来的郡主。
我沈华裳的膝盖,上跪天地君亲,下跪列祖列宗。
今日嫁入林家,凌夜便是我夫君。
我可对他行夫妻之礼,但绝不受无名之辱。”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如刀:“若林家执意要的只是一个任人践踏的奴婢,而非一个能为夫君祈福的妻子,那这‘喜’,不冲也罢!
我沈华裳烂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怕耽误了贵府公子的病情,这份罪责,不知谁能担的起?”
“你……你敢威胁我林家!”
林伯通气得浑身发抖。
“不敢。”
沈华裳垂下眼帘,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决绝,“我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林家是商贾世家,最懂权衡利弊。
一桩买卖,是求利,还是求气,族长心中,当有定论。”
她将这场婚姻,***裸地比作了一桩买卖。
这番话,彻底击中了林伯通的要害。
林家花费银钱,甚至许了柳氏好处,办这场婚事,目的只有一个——救他那个半死不活的侄孙凌夜。
若是闹得新娘子当场血溅祠堂,别说冲喜了,简首是丧上加丧,传出去林家要沦为整个县城的笑柄。
与凌夜的性命相比,一个新妇的膝盖,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柳氏见势不妙,心头暗恨。
这个小***,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牙尖嘴利!
她连忙上前打圆场:“族长息怒,华裳她……她也是念着夫君心切,一时糊涂,您大人有大量……够了!”
林伯通不耐烦地打断了她,阴沉的目光在沈华裳脸上逡巡了许久,仿佛要将她看穿。
良久,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哼,伶牙俐齿!
也罢!
看在凌夜的份上,今日便免了你的跪礼。
但你记着,进了我林家的门,就得守我林家的规矩!”
成了。
沈华裳心中冷笑,面上却波澜不惊,微微福身:“谢族长成全。”
在众人复杂惊异的目光中,沈华裳理了理被剪破的嫁衣,抬头挺胸,一步一步,踏上了祠堂的石阶。
没有喜乐,没有宾客,甚至没有新郎。
祠堂里,只有一个用红布盖着的木牌,上面潦草地写着“凌夜”二字,旁边,甚至还放着一只尖嘴的大公鸡,代替新郎拜堂。
这是极致的羞辱。
然而,沈华裳的内心毫无波澜。
盖头下的算盘,早己噼啪作响。
她的脑海中飞速运转:第一,林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林伯通代表的族长一脉,对凌夜这个赘婿充满轻视与利用,他们是敌人。
第二,继母柳氏,一心要她死,是必须铲除的仇人。
她急于促成这门婚事,背后定有不可告人的交易。
第三,她的“夫君”凌夜,处境比她更糟。
被关在后山密室,咳血不止,显然是被家族放弃、只用来“冲喜”的工具。
但他真的是个“窝囊废”吗?
一个能让林家如此大费周章冲喜的人,背后恐怕没那么简单。
他是敌是友,是棋子还是执棋人,尚需观察。
第西,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信息,是立足之地,是启动资金。
忠心的凌婆子,还有那枚玉佩,将是她的第一步棋。
“一拜天地——”司仪有气无力地喊着。
沈华裳从容地转身,弯腰,对着祠堂外风雨飘摇的天地,行了一个标准的福身礼。
“二拜高堂——”她转向主位上脸色铁青的林伯通,再次福身。
姿态优雅,无可挑剔,仿佛她不是在一个破落商户的祠堂,而是在皇宫的御宴之上。
“夫妻对拜——”看着那只咯咯哒叫的公鸡,翠缕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凌婆子也别过脸,不忍再看。
沈华裳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块写着“凌夜”的木牌,缓缓地、郑重地行了第三个礼。
这一拜,不是拜给这场荒唐的婚姻。
而是拜给她自己——从今往后,她将与这具身体、这个身份彻底合二为一。
沈华裳,将在这吃人的古代,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礼毕。
她被两个面无表情的仆妇引着,穿过几道回廊,最终被推入一个偏僻、阴冷的小院。
“砰”的一声,院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这里就是她的新房,也是她的囚笼。
屋内的陈设简陋至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和挥之不去的霉味。
翠缕一进屋就忍不住哭了起来:“郡主……他们怎么能这样对您……哭什么。”
沈华裳的声音清冷,她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润了润干涸的喉咙,“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凌婆子看着自家小姐,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震惊与欣慰交织。
她走上前,压低声音道:“小姐,您今日……让老婆子差点认不出了。”
沈华裳转过身,看着这个唯一真心为自己着想的老人,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她扶着凌婆子坐下,问道:“凌婆婆,现在只有我们三人,你告诉我实话。”
她的眼神沉静而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关于这位林家赘婿凌夜,还有方才小厮口中的‘后山密室’,你可知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