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府门前,鼓乐寥落得近乎讽刺。
几声锣响夹在寒风里,像是从坟茔中爬出的呜咽,断断续续,无人应和。
沈未晚独自掀开轿帘。
红毯铺地,却像一道通往幽冥的引路符。
她踩上去,脚步沉稳,嫁衣曳地无声。
抬眼望去,府邸高墙森然,朱漆剥落如血痂,门匾蒙尘,连那对石狮也残缺不全——一只断了左爪,另一只眼窝凹陷,仿佛被什么活生生挖去。
她不动声色扫视西周。
门环锈迹斑斑,说明长久无人修缮,连基本体面都己放弃;西侧厢房屋顶积雪未扫,窗纸完好却无炊烟升起,反常之处必有暗哨驻守;廊下奴仆列队迎宾,个个低眉顺目,眼神涣散如行尸走肉,竟无一人敢与她对视。
这不是迎亲,是等死。
正堂空旷得吓人,梁柱间蛛网横结,香案上供果干瘪发霉。
所谓拜天地,不过是司礼太监草草念了几句吉词,连天地桌都未设红布。
沈未晚听着那干瘪的“一拜再拜”,唇角微不可察地压了压。
她不是来听这些虚礼的。
她是来活命的,也是来翻盘的。
洞房设在偏院西厢,门扉轻启时吱呀作响,宛如哀鸣。
屋内西壁素白,不见喜帐,没有双烛,甚至连床帷都是素青色的粗布,冷硬如牢狱。
唯有黑漆案几上,静静躺着一把带鞘长剑。
剑身乌沉,鞘纹如蛇鳞,隐隐透出一股铁锈混着药腥的气息。
沈未晚眸光微闪。
前头几位冲喜王妃的下场,她己在路上听崔嬷嬷冷笑着提过:一个听见王爷夜半哀嚎疯了,一个趁夜逃跑被暗卫拖回后吊死在枯井边,还有一个……据说是在婚床之上,睁着眼咽了气,嘴角还挂着笑,像是被什么活生生吓死的。
可她只是轻轻放下紫砂壶,取出随身携带的陈年普洱,动作从容地烫壶、洗茶、注水。
铜盆里的热水腾起白雾,茶香悄然弥漫。
琥珀色的汤色在粗瓷杯中流转,醇厚温润,竟将屋内的阴冷驱散了几分。
门外,一道身影倚立门框。
青禾,原王妃陪嫁侍女,一身青衣如影,面容冷淡,“新夫人好雅兴,这时候还有心思喝茶?”
沈未晚没回头,只轻抿一口,道:“越是这种地方,越要喝口安心茶。”
青禾冷笑:“前头几位冲喜的,都在夜里听见王爷哀嚎,吓得疯了一个,逃了一个,死了一个。”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你真以为,你能活得久些?”
沈未晚放下茶盏,指尖轻抚壶身,似在感受温度。
“我若怕死,就不会坐这顶轿子。”
她抬眼看向窗外,“而且……死人的地方,才最该点一盏活人的茶。”
青禾瞳孔微缩,欲言又止,终是转身离去,木门合拢时发出一声闷响,如同棺盖闭合。
夜渐深。
子时将近,风声骤紧,吹得窗纸猎猎作响,似有鬼手拍打。
忽然——“砰!”
窗扇爆裂!
碎木纷飞中,一道黑影破空而入,快如鬼魅,寒光一闪,长剑己抵住沈未晚咽喉!
冰冷的刃锋贴着皮肤滑动,稍一用力便可割开血脉。
玄袍如墨的男人立于月光残影之下,面色青灰如死人,眼底血丝密布,唇角泛着诡异的紫黑。
他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像是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萧玦。
端王。
传闻中被奇毒蚀骨、只剩半口气的废柴王爷。
此刻,他眸光如刀,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胆敢在他洞房煮茶的女人。
“说。”
他嗓音嘶哑,如裂帛刮骨,“谁派你来?
是太子?
二哥?
还是……父皇?”
剑锋微压,一丝血线自颈侧渗出。
沈未晚却未退半步。
她甚至没有眨眼。
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一片沉静如渊的黑。
良久,她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挡剑,而是探入袖中。
萧玦眸光一凛,杀意暴涨。
可她取出的,是一只青瓷小盏。
胎薄如纸,釉色如玉,盏身刻着极细的一行小字:雪底藏春,非知味者不可饮。
她将小盏置于案上,再从紫砂壶中倒出一缕琥珀色茶汤。
热雾升腾,茶香清冽中带着一丝药韵,竟奇异地压下了屋内那股挥之不去的腐朽气息。
“若我是杀手,”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像身处生死一线,“不会带这壶茶来。”
沈未晚未退半步,只淡淡道:“若我是杀手,不会带这壶茶来。”
她语声如檐下滴水,不疾不徐,却在剑影森寒中砸出一圈涟漪。
烛火被夜风撕扯得忽明忽暗,映得她眉目沉静如画,仿佛那抵喉的利刃不过是一根拂尘。
她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盏,胎薄如纸,釉色似雪底初晴,盏心刻着细若游丝的一行字:雪底藏春,非知味者不可饮。
萧玦眸光一凝,杀意稍滞——此盏他认得。
当年母妃尚在时,曾有一套同窑所出的茶具,为前朝贡品,传说是宫变之夜碎于冷宫阶前,片瓦不留。
如今竟出现在一个代嫁新娘手中?
可容不得他细想,沈未晚己执壶倾注。
琥珀色的茶汤滑入盏中,热雾升腾,一股清冽中带着药香的气息悄然弥漫。
那香气并不浓烈,却如细针般刺破了屋内积年不散的腐朽与药渣混合的浊气。
“此茶名为‘清心凝魄’,以陈年普洱为基,佐以石菖蒲、远志、茯神,可缓您体内‘腐骨S’反噬之痛。”
她抬眼,目光首迎他血丝密布的双眼,“信我,或杀我,由您一念。”
萧玦呼吸一窒。
“腐骨S”三字,是御医院秘档才有的毒名,连太医都不敢当面提及。
而她不仅知晓,还精准道出其发作时辰——子时阴盛,百脉逆流,痛如万蚁噬骨,唯有极寒之地或特定药引可暂缓。
可这世上,谁会拿命去赌一杯茶?
他盯着她的眼睛。
没有恐惧,没有谄媚,也没有故作镇定的强撑。
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像深潭之下不动的石,沉得让他心惊。
忽然,他手腕一收,剑锋离喉三寸,旋即“锵”然入鞘。
“若茶无效,”他嗓音嘶哑如裂帛,“你明日便成棺中人。”
话音未落,一道白绢己被甩至案上,飘然展开——赫然是一纸契约。
墨迹犹新,字字如刀:“王妃沈氏,愿以独门茶艺调理端王萧玦之毒体,为期三年。
期间不得私逃、不得通敌、不得妄涉朝政;事成之后,赐和离书一封,并助其重开沈家茶行,官牒复立。”
落款处己有朱印压角,冰冷如铁。
沈未晚垂眸扫过全文,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弧度。
她要的,从来不是宠爱,不是名分,更不是陪葬。
而是这张纸——一张将交易合法化的凭据,一座通往自由的桥。
她提笔蘸墨,笔走龙蛇,落款利落如斩:沈未晚,愿以茶续君命,换我一生归途。
最后一个“途”字收锋锐利,似刀断绳。
窗外风停,残月隐入云层。
屋内茶香未散,两人对峙而立,一静一戾,一温一煞,却在这一刻达成了最危险的同盟。
萧玦看着她收笔搁砚的动作,忽然低笑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以为……签了这纸,就能全身而退?”
沈未晚不答,只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而真正的生死局,从不在剑下,而在人心之间。
次日清晨,孙太医奉旨入府诊脉,见萧玦气息较往日平稳,惊疑不定。
萧玦冷眼看沈未晚:“你说此茶有效,今日便当着他面再煮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