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豆大的雨点疯狂砸在车窗上,雨刮器开到最大档,仍只能勉强撕开一道瞬息便被新的雨水吞没的视野。
高速公路像一条被浸透的黑色缎带,在群山间蜿蜒延伸,偶尔有对面车道的灯光刺破雨幕,化作一团模糊的光晕,旋即又被无尽的黑暗和雨声吞没。
赵毅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摩挲着放在副驾驶座上的奖杯。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慰藉和实在感。
奖杯造型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麻雀,翎羽细节精致,眼神锐利,爪下紧扣着一枚“東”风牌。
这是刚刚落幕的“东风杯”全国麻将大师赛的冠军奖杯,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荣誉。
而他,赵毅,再一次卫冕成功。
车内很安静,只有引擎平稳的嗡鸣和车外震耳欲聋的雨声。
电台信号断断续续,他干脆关掉了。
胜利后的狂喜和喧嚣还残留在耳畔,此刻却被这孤独的雨夜迅速抽离,只剩下熟悉的空虚感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赢了。
又一次。
对手们或钦佩、或不甘、或绝望的眼神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牌桌上,他是掌控一切的神,算无遗策,牌技通神。
可一旦离开那方寸之地,胜利带来的满足感便如指间流沙,消失得飞快。
没有家人欢呼等候,没有挚友把酒言欢,只有空荡荡的房子和数不清的奖杯,冰冷地反射着他的孤独。
“雀神……”他低声自语,嘴角扯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这个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称号,于他而言,却像一座华丽的囚笼。
前方是一个弯道。
他稍稍减速,目光掠过窗外被暴雨蹂躏的山林。
就在这时,车灯的光柱边缘猛地扫到一团小小的、瑟缩的影子——一只不知为何窜上高速公路的流浪狗,正惊恐地僵在车道中央,浑身湿透,瑟瑟发抖。
“吱——!”
刺耳的刹车声瞬间撕裂雨夜!
赵毅几乎是本能地猛打方向盘,试图避开那个卑微的生命。
性能极佳的跑车在湿滑的路面上瞬间失控,轮胎失去抓地力,车尾疯狂摆动,像一只被无形巨手抽打的陀螺。
天旋地转。
世界在车窗外交叠、翻滚、破碎。
金属扭曲的尖啸、玻璃爆裂的脆响、还有自己体内骨骼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错位声,混杂着震耳欲聋的雨声,交织成一曲毁灭的交响。
剧烈的撞击一次又一次传来,每一次都像是要将他彻底碾碎。
意识被狂暴的力量撕扯、揉碎,迅速从身体里抽离。
痛楚尖锐而短暂,随之而来的是迅速的麻木和冰冷。
他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从额角滑落,视野被一片粘稠的猩红覆盖。
要死了吗?
就这样结束?
在一片冰冷的暴雨里,因为避让一条流浪狗?
荒谬感甚至冲淡了对死亡的恐惧。
他的思维开始涣散,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第一次摸到麻将牌时那冰凉细腻的触感;第一次胡牌时雀跃的心情;无数个独自研究牌谱的日夜;登上领奖台时台下山呼海啸般的欢呼……辉煌、掌声、孤独、空虚……走马灯般流转。
最后定格的画面,竟是那只奖杯上麻雀冰冷的眼睛,和车灯前那只流浪狗惊恐绝望的眼神,奇异的重叠在一起。
原来……巅峰之下,是如此的……冷……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最后一丝感知,是灵魂仿佛被从破败的躯壳中猛地抽出,轻飘飘地向上飞升,脱离那片狼藉的金属、刺骨的冰冷和震耳的雨声……坠入一片虚无的寂静。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没有空间。
只有一丝残存的、属于“赵毅”的意念,在这绝对的虚无中漂浮,彷徨。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极远处,似乎传来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声响。
像是一个女人压抑到极致、破碎不堪的呜咽。
又像是一个男人沉重而绝望的喘息。
还有……规律而急促的“滴滴”声,冰冷而机械,敲打着死寂。
这些声音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像蛛丝一样,牵引着那缕无依的孤魂,向着某个未知的、温暖而又痛苦的方向缓慢沉沦……仿佛穿过一层粘稠温暖的液体,隔绝了外界的冰冷。
那哭泣声和仪器声陡然变得清晰,如同惊雷炸响在沉寂的感知里。
“……小智……我的孩子……坚持住……求求你……看看妈妈……”是一个女人嘶哑的哀嚎,带着令人心碎的颤音。
“……医生!
医生!
他刚才手指是不是动了一下?!”
一个男人的声音,急切、沙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希冀和更深的恐惧。
剧烈的、撕裂般的痛楚猛地攥住了他!
不是灵魂的飘渺之痛,而是真真切切来自于某个脆弱肢体的每一个末梢神经,仿佛整个身体都被放在火上炙烤,又被巨石碾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无尽的痛苦。
冰冷的气流强行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剧烈的、不受控制的呛咳。
“咳!
咳咳咳——!”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视野里,是刺眼的白光,和几个晃动的人影。
剧烈的痛苦和窒息感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这具身体连同里面新生的意识一同摧毁。
我是谁?
赵毅?
还是……?
一个陌生的、带着哭腔的女声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尖锐地刺入他嗡嗡作响的耳膜:“小智!
小智!
你醒了?!
医生!
他醒了!
我的儿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