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彻、黏浊的黑暗如同冰冷厚重的海底淤泥,将意识死死裹挟,拖拽,沉沦。
没有光,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虚无死寂。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沉重地砸在脸上。
灼热的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蛮横地烫穿了那密不透风的寒冷淤泥层。
“……儿啊……我的弈儿……你睁开眼看看娘啊……”细微、破碎、带着无尽悲恸的呜咽,断断续续地,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微弱地钻进这片死寂的意识海。
声音里淬炼着绝望的母性,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麻木的灵魂深处一下一下割着。
又一个冰冷的液滴落下,伴随着压抑不住的抽泣。
那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撕心裂肺,蕴含着最深沉的痛苦和无能为力。
儿?
弈儿?
林弈?
是谁……这名字……怎么会痛……痛彻心扉!
黑暗猛地被撕裂!
海量的、冰冷黏腻的碎片,裹挟着强烈无比的不甘、愤怒、绝望、剧痛、屈辱……决堤的洪水般狠狠灌入他濒临溃散的意识核心!
他看到了——冰冷的药碗被打翻在地,褐色的药汁混合着碎裂的瓷片,流淌在散发着霉味的地板上。
一个穿着暗红绸缎富贵长裙、挽着高高发髻、面容刻薄的女人(柳如月)端坐在主位椅上,捏着丝帕掩住鼻尖的嫌恶。
“贱婢生的杂种,也配喝上等金创散?
府里的药材,就是喂狗也轮不到你们!
拖出去!
下次再敢偷拿,打断你俩的腿!”
粗壮仆人上来拖拽两个纤细瘦弱的身影。
“大娘恕罪!
大娘开恩啊!
弈儿他才十二岁,他伤得快死了……求您赏点药渣也好啊……” 吴氏被拖着,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额角沁出的血混着泪,沾染尘埃。
角落的少年(原主林弈)蜷缩在地上,胸口衣襟一片被棍棒打出的暗红色血污,他死死咬着牙,眼中是狼崽般刻骨的恨,又被巨大的无力感压垮……画面再转——寒风呼啸的冬夜,西面漏风的破败偏院里。
吴氏哆哆嗦嗦地将薄薄一层破棉絮尽量裹在发抖的少年身上,自己单薄的旧衣被风吹得紧贴在嶙峋的骨头上。
“弈儿……冷吗……娘不冷……娘有热气……”少年感受着母亲冰冷的手落在额头,胃里因饥饿绞成一团,眼神空洞地看着被冰雪覆盖的、光秃秃的院墙。
墙外远处灯火通明的主院,隐约传来嫡子林浩娇纵的欢呼,似乎正吃着刚猎来的烤鹿肉……碎片纷杂涌动——被林浩、林飞兄弟围堵在练功场角落,抢走刚领到的一块下品灵石和半颗引气丹,灵石被林浩狠狠掷在地上,用靴子碾碎。
“废物!
就你也想引气?
你那点资质,猪狗不如!
踩碎了喂泥巴!”
被推倒在泥水中,浑身的疼,抵不过心中屈辱的万分之一。
少年在泥泞中仰起头,看着上方两张扭曲嘲弄的脸,嘴里尝到的土腥气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眼神里燃烧着噬人的火焰,却最终化为更深沉的、磨灭不掉的仇恨烙印……无数相似的画面碎片,带着清晰到令人窒息的剧痛、屈辱、冰冷、刺骨的恨意,还有那微弱却如磐石般坚韧的、来自单薄母亲脊背的温暖……疯狂地冲击着他残留的最后感知!
他是键尊!
一个在虚拟世界登临绝顶的无敌玩家!
他……也是林弈!
一个在这个陌生封建修仙世家里卑贱如尘、苟延残喘的庶子!
他死了!
现实里被匕首刺穿心脏,在肮脏的巷子口像条野狗一样被踩踏碾死!
他活着!
在这个世界冰冷的、布满尘埃和药味的破旧床榻上……被母亲滚烫的泪水滴醒!
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庞大的人生记忆,在他支离破碎的意识核心中猛烈碰撞、撕裂、交融!
像有两股狂暴的飓风在他脑海中对冲!
不属于他的痛苦记忆嘶吼着涌入!
属于键尊的战斗本能和记忆在死亡的压迫下发出不甘的咆哮!
“呃——!”
撕心裂肺的痛楚从灵魂深处炸开!
那不只是记忆融合的痛,更仿佛有无数把无形的钢锉在反复刮擦着脆弱的脑髓!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抽搐起来!
“弈儿?!
弈儿!”
紧紧攥着他枯瘦手掌的吴氏惊愕地抬起头,那张布满泪痕、苍白憔悴的脸上瞬间迸发出骇人的狂喜,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覆盖,声音都变了调。
“弈儿!
你醒过来了?
你别吓娘!
你怎么了?
哪里痛?!”
她慌乱地捧起他冷汗淋漓、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林弈猛地睁开双眼!
眼底刹那间掠过一丝锐利到足以刺破幽暗、属于键尊的冰冷和茫然。
下一秒,属于林弈的、虚弱到极致的疲惫感,与身体各处传来如同被大锤反复砸过千百遍的钝痛,如潮水般席卷了每一寸肌肉和神经。
眼前的女人,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却早早熬得鬓角泛白,眼角刻满了愁苦的皱纹,唯有那双此刻瞪得极大、盈满担忧泪水的眸子,与他脑海里刚看到的、在冬夜里哆嗦着为他裹紧破絮的女人影像瞬间重合!
娘……吴氏……这具身体原主人那烙印进骨髓的依赖和孺慕之情,瞬间压过了键尊那仅存的一丝陌生感。
一股酸涩难言的热流不受控制地从心脏最深处涌起,首冲眼眶。
“……娘?”
沙哑干涩的嗓音艰难地挤出喉咙,微弱得如同蚊蚋。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本能地想要回握住那一首紧攥着自己的、冰冷又因劳作而粗糙的手掌。
吴氏身体猛地一僵,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到了极致,泪水骤然决堤,汹涌而出!
巨大的狂喜让她瞬间失语,只能死死抓住儿子的手,仿佛怕这只是一场绝望中衍生的幻梦。
“弈儿……我的弈儿……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她泣不成声,俯下身,冰凉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林弈脸上,温热的额头抵住他的额角,像要确认这份失而复得的真实。
“你可吓死娘了……你高热不退足足躺了七日七夜……连药王斋的先生都说……说你熬不过去了……”话语断续,被痛哭和颤抖撕裂。
七天……高热……昏迷……属于林弈原主的最后记忆碎片浮现:是家族小比前夜。
为了提升一丝微不足道的实力,他偷偷潜入家族废弃的后山荒院寻找那株据说早己枯死的引气草根须……被柳如月暗中指派的护院抓住,硬生生打断了两根肋骨……然后是高热和浑噩的黑暗……痛!
肋骨断裂的尖锐痛楚仿佛延迟传导,此刻才清晰地炸裂在他感知里!
比这更痛的是那份深入骨髓的屈辱!
如同两世记忆交融碰撞后残留的剧痛余波,还在灵魂深处激烈震荡!
属于键尊的骄傲本能和属于林弈积压了十几年的卑屈与愤恨,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熔岩,在这病弱的身躯下疯狂涌动!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间狭窄破败、充斥着潮湿霉味和淡淡血腥药味的房间空气,仿佛带着针扎般的刺痛。
“让开!
废物躺了七天,倒要看看死了没有!”
一个极其不耐、透着粗鲁恶意的少年嗓音猛地刺穿破木格窗棂的缝隙,狠狠砸入这间小小的、尚未被失而复得的微弱暖意彻底温暖的房间!
轰!
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糊着劣质油纸的木门,被一只穿着簇新云纹锦缎靴的脚狠狠踹开!
力量之大,腐朽的门栓发出一声刺耳的***,门板重重撞在泥墙上,震落簌簌尘土。
强烈的、秋日午后刺眼的光线和裹挟着泥腥与花园草木气息的风猛地灌了进来!
门口堵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华服少年,面容与记忆中那踩着灵石碾碎的林浩完全重合!
此刻他眉头紧皱,满脸毫不掩饰的厌烦和嫌恶,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屋内,鼻翼微微扇动,仿佛空气中弥散的药味和穷酸气玷污了他似的。
手中甚至还提着一个被油布包裹着、散发着某种肉香的荷叶包,像是某种精致的点心。
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精悍的家丁护院,面无表情,眼露凶光,像两座沉默的铁塔,封死了狭小的门口。
阳光刺破尘埃,正好落在林弈苍白的脸上,将他此刻因剧痛记忆融合而微微抽搐的面容映得纤毫毕现。
林浩的目光掠过地上那简陋破旧的瓦罐,又落到林弈脸上,嘴角挂起一丝刻薄的笑意,毫不避讳手中的食物香气,带着***裸的轻蔑说道:“哟?
命还真硬,这都死不了?
怎么着,躺了几天草席,倒等着大爷我来给你们这对破烂母子送终饭了?”
他故意扬了扬手中的荷叶包,油汪汪的香气在小小的、充斥着穷酸气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鼻。
“想闻闻吗?
主院今天给管事们的份例,上好的水晶肴肉。”
一股浓烈的腥膻混合着油腻的肉味瞬间冲散了屋子原本的药气,更像是一种侮辱性的宣告。
林弈的身体骤然绷紧!
左手下意识地摸向了床边沿——那是原主林弈无数次压抑愤怒时,紧攥住用以控制颤抖的床沿木头,早己被磨得起了毛刺,有些尖锐。
属于键尊的意识深处,某个战斗序列瞬间被“油腻”、“肉香”和“刻毒话语”这三重毫无关联的信号所激活!
在过往的游戏生死斗中,这往往是对方释放强控技能、或召唤恶心性辅助怪物(如食腐兽)的前奏!
几乎不受控制地,他那残存着键尊级神经反射的左手,猛地往床沿那尖锐的木头棱角狠狠抠了下去!
咔嚓!
一小片腐朽的木头瞬间被带着恨意与本能反应的力量捏得崩裂、粉碎!
几根粗劣的木刺,深深扎进了他虚弱无力的指腹!
细微、尖锐的刺痛感,混合着指间滚烫的血腥气,如同一条骤然收紧的冰冷毒蛇,猛地刺入了他混乱的灵魂深处!
一个声音(键尊)在灵魂风暴中咆哮:杀了他!
碾碎这只烦人的、散发着肉腥味的苍蝇!
一个技能!
只需一个低级技能!
另一个声音(林弈)在屈辱的熔炉中尖叫:杀?!
用什么杀?!
这具重伤的身体?
肋骨还在剧痛!
灵力像枯井!
冲上去只能被那两个狗奴才再次打趴下!
连累娘亲?!
忍!
必须忍!!
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志在脑海炸开对冲!
撕裂灵魂的痛楚瞬间加倍席卷而来!
“噗——!”
林弈身体猛地震颤!
一口浓稠、颜色暗沉的污血再也压抑不住,猛地从他口中呛喷而出!
鲜红的血点溅落在破旧的灰褐色床单上,也溅落在他枯瘦的手臂上,触目惊心。
那撕裂灵魂般的剧痛和口中刺鼻的血腥味,终于将键尊那一瞬间点燃的、妄图操控这具废柴身体的杀意强行冷却。
代价是……更深沉、更透骨的绝望和屈辱,以及……喉咙里残留的浓烈铁锈腥咸。
“弈儿——!!!”
吴氏撕心裂肺的哭喊在耳边炸响。
她整个人扑上来,冰冷颤抖的手徒劳地试图替他擦去下巴和衣襟上不断涌出的血污,她的眼泪早己决堤,混合着恐惧的绝望,冰凉地滴在林弈发烫的手上。
“啧啧啧,”林浩在门口看着那滩血迹,非但没有半分恻隐,脸上的恶意反而更深了几分,捏着嗓子,声音假得腻人:“哎呀呀,看看,快把咱们的三少爷……哦不,是***庶子给气吐血了?
大娘可是交代过,‘某些东西’要是死了,这晦气的偏院可得好好用三牲符水泼一泼!
再寻两个和尚好好念经超度超度!
你们……”他手中的荷叶包微微晃了晃,浓郁的肉香像条油腻的鞭子抽打着这小小的屋子。
“还赖在这里发臭吗?”
林浩抬了抬下巴,眼中寒光一闪,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淬了冰渣:“两个奴才!
抬上这个半死不活挡路的废物!
丢去柴房!
省得脏了柳管事的眼睛!
再有下次,打断她的腿!”
“是!
三少爷!”
两个家丁面色冷硬,一步踏入屋中,粗糙的大手毫不犹豫地向地上的瓦罐和依旧挡在床前的吴氏抓去!
吴氏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嘶喊:“不要!
弈儿他刚醒!
不能动他!
求求你们!
放过我们吧……”粗暴的拉扯动作瞬间引发了林弈肋骨的剧痛,他闷哼一声,被迫从屈辱的思绪中抽离。
冰凉的泪滴砸在手上,是母亲绝望的哭喊。
他再次猛地抬起头。
视线穿透门口那三个嚣张的身影,逆着那扇破门射入的刺眼而冰冷的光柱。
外面是灰扑扑的、属于林家偏院的泥土院墙。
墙外远处,青岚城林立屋檐勾勒出的天空,仿佛被涂上了一层永远洗不掉的陈旧灰色。
属于键尊那滔天的怒火与属于林弈彻骨的恨意,在那喷溅的血迹和母亲绝望的哭声中,终于不再是激烈的对冲。
它们如同两股极度危险的洪流,在无边的压抑和冰冷的现实下,开始互相缠绕、渗透、融合!
恨意被键尊的冰冷和计算重新提炼,怒火以林弈的隐忍和残酷世界作为燃料煅烧。
一种不同于单纯的愤怒或绝望的东西,在那具重伤垂死、却奇迹般容纳了两个绝望灵魂的躯壳内,开始缓慢地、危险地凝聚、沉淀。
灵魂深处的剧痛似乎稍有缓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仿佛被强行焊铸过的坚硬感。
看着母亲被强壮的护院粗鲁地抓住手臂向后拖拽,她单薄的身体像片破败的树叶在风中哀嚎挣扎。
看着林浩那张写满恶毒的快意脸孔。
看着那两个沉默执行主家命令、如同恶犬般散发着威胁气息的护院。
再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污脏、打着补丁的里衣,肋骨的剧痛如同烙印,身下破草席散发出陈腐的潮气。
属于这具身体“林弈”的卑微过往与现实,血淋淋地摊在面前。
“呵……”一声几乎细不可闻的、混合着冰冷嘲讽与无尽沉郁的低哼,从林弈布满干涸血污和灰尘的唇齿间溢出。
灵魂在剧痛融合中趋于短暂的平静,但那双半掩在散乱黑发下的眸子里,仿佛酝酿着千年冰川裂变前夕的极致寒意和风暴。
键尊的游戏经验与记忆碎片在这沉痛现实的熔炉中被淬炼,某种更深沉、更内敛,也必将更酷烈的东西,正在这片屈辱的血泥之中……悄然破壳!
他的指尖,在床沿被捏碎的木质棱角碎屑中,缓缓收紧,将一块碎裂的木茬更深地按入了指腹的伤口里。
细微的刺痛持续传来。
痛吗?
痛,才有活着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