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江南古镇,雨一下就没个停。
青石板路被浇得油亮,踩上去能映出人影,巷口 “观物斋”那块黑胡桃木招牌,被雨水打湿后颜色更深了,木头上刻的纹路都透着股温润劲儿。
檐角的瓦当垂着细细的雨线,滴在地上积起的小水洼里,溅起一圈圈碎纹,像谁在纸上轻轻晕开的墨点。
沈知意坐在靠窗的工作台前,指尖覆着一层薄茧,正用软毛刷蘸取少量乙酸铵溶液,小心翼翼地清理一只清代青花瓷瓶上的缠枝莲纹。
这只瓷瓶是镇上张奶奶前儿个送来的,说是她婆婆传下来的物件,瓷瓶底有一道细微裂痕,她计划用金缮工艺修复——这是一种保留裂痕痕迹的技术,既能让瓷器恢复稳固,又不会掩盖其经历过的岁月痕迹。
在桌角压着一块巴掌大的桃木牌,上面刻着 “莫沉溺往事” 五个字,是她祖父沈砚秋的笔迹。
字写得遒劲,收尾处却带着点软乎乎的弧度,那是祖父走前特意给她刻的。
那会儿她才十六,总对着老物件说些 “看见过去事儿” 的胡话,被同学笑成 “疯子”,祖父就把这牌子塞给她,说:“知意啊,古物有古物的命,咱修复它们,不是要钻进过去里,是要让它们好好活下去。”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巷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两声清脆的敲门声。
“咚咚——”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雨幕,显得格外清晰。
沈知意放下手中的工具,擦干手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穿着浅灰色西装,男人怀里抱着个暗红色的丝绒盒子,盒子用两只手护得紧紧的,边角连一点水渍都没沾上,倒像是把自己半个身子都露在雨里护着它。
“您好,请问是沈知意沈师傅吗?”
男人的声音挺稳,没因为淋雨显得急促。
他腾出一只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名片递过来,“我叫陆景琛,是个策展人,刚才在巷口问王阿婆,她说您是这镇上最懂古物修复的。”
沈知意接过名片,指尖碰到卡片边缘,是挺厚实的铜版纸。
上面印着“古物与记忆特展筹备组”,下面一行小字写着 “策展人 陆景琛”,她抬眼看了看陆景琛,侧身让他进屋,又倒了一杯温热的姜茶递过去。
“您稍坐,我这就看看是什么东西需要修复。”
陆景琛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环顾西周。
工作室不大,但布置得井然有序。
墙上挂着几幅修复后的古画复制品,角落里摆放着一些未完成的修复项目,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松香味道。
他注意到桌角那块桃木牌,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沈师傅,您是不是也喜欢收藏老物件?”
沈知意怔了一下,摇摇头,“这是祖父留下的东西,算是个念想吧。”
她不想多谈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您今天带的是什么?”
陆景琛点点头,先把丝绒盒子放在旁边的八仙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盒子里铺着白色的绒布,衬得里面那半块铜镜格外显眼。
那是半块菱花镜,镜面蒙着层深绿色的铜锈,有些地方氧化得厉害,露出斑驳的褐色。
镜背刻着缠枝牡丹纹,右上角断了一块,断裂的地方坑坑洼洼,能看见岁月磨出来的痕迹,还有几道被铜绿盖住的刻痕,隐约能看出点轮廓。
“这是我祖母临终前攥着的东西。”
陆景琛从西装外套的内袋里掏出个泛黄的线装日记本,封皮都快磨破了,他翻到中间一页,里面夹着片干枯的牡丹花瓣,颜色己经发黑,却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
“我祖母叫陆曼卿,走的时候就剩这镜子和这本日记。
她在里面写,这是半块南宋的菱花镜,还有另一半,刻着对应的字,找到就能续上‘苏绾和赵衡’的故事。”
他指着日记上的字迹,字写得娟秀,有些地方洇了水,看得出来是老人家晚年写的。
“我找了大半年,问了好些懂行的人,都说这镜子碎得太厉害,没人敢修,也没人知道另一半在哪儿。
王阿婆说您不仅会修,还能‘看懂’古物,所以我特意赶过来。”
沈知意伸手去拿那半块残镜。
指尖刚碰到镜背的断裂处,突然一阵眩晕 —— 眼前的工作台、青花瓷瓶都没了,换成了另一条青石板路,路旁边挂着块木牌,上面写着 “苏记绣庄”,红漆都快掉光了。
一个穿着淡青襦裙的女子坐在绣架前,低着头,手里拿着针线,好像在绣一朵牡丹,可脸看得模模糊糊,只能看见她发间插着支银簪,闪着淡淡的光。
耳边还传来轻轻的说话声,像是女子在跟谁聊天,可具体说什么,又听不真切。
这种感觉沈知意太熟悉了,是她从小就有的 “毛病”—— 一碰有些古物,就会看见些不属于自己的画面。
这会儿她猛地攥紧口袋里的桃木牌,指甲掐了下掌心,刺痛感一下子把那些画面冲散了。
她晃了晃头,把剩下的眩晕感压下去,脸上没敢露声色,可放在身侧的手,指节都有点发白。
“您没事吧?”
陆景琛注意到她的异样,往前凑了半步,眼神里带着关切。
“没什么。”
沈知意赶紧摇头,把残镜放在工作台上,拿起放大镜凑过去,“您放心,我会先检查一下这面镜子的修复可行性。”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修复可能需要一段时间,而且……”她停住了话头,欲言又止。
陆景琛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犹豫,连忙追问:“有什么问题吗?”
沈知意摇了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没什么,只是有些细节还需要确认。
您放心,我会尽力帮您的。”
窗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像是为这段尚未展开的故事蒙上了一层迷雾。
沈知意望着桌上的残镜,心中隐隐觉得,这块镜子或许不仅仅是普通的古物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