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曦光,如同稀释了的金箔,慵懒地透过墨香书坊那扇雕花木窗的缝隙,在弥漫着松烟墨粒子的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斜斜的光柱。
光柱里,细微的尘埃如同顽皮的精灵,上下翻飞,最终悄然落定在摊开于案台的一本残缺古籍上——《算术九章》。
书页泛黄,边缘带着被岁月啃噬的痕迹,一些字迹己然模糊。
沈砚(22岁)坐在案后,身形略显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薄衫。
他的面容白皙,甚至带着一丝久不见日光的透明感,但那双眸子却漆黑如墨,深邃得不见底。
此刻,他眉峰微蹙,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指尖。
右手执一支小楷狼毫,手腕悬空,稳如磐石,笔尖在砚台里轻轻蘸饱了墨,然后落向摊开的书页上一个缺损的角落。
他的动作轻柔而精准,仿佛不是在修补死物,而是在为一位垂危的老者续接断掉的经脉。
墨迹淋漓,填补着历史的空白。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点点墨痕,像是不经意间盖上的印章。
当他微微侧身,去取旁边另一本参考典籍时,左侧肩头的薄衫因动作而绷紧,隐约勾勒出一道旧疤的轮廓,那疤痕似乎很深,即便隔了多年,依旧能在特定的光线下窥见其狰狞的雏形。
“吱呀——”书坊的前门被推开,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老陈(50余岁)扛着一大捆新裁的宣纸,有些吃力地挪了进来。
他背微驼,常年的劳作让他的步伐带着一种沉重的节奏感,那双布满厚厚老茧的手,紧紧抓着纸捆上的麻绳。
“唉——”老陈将纸捆小心地靠在墙边,首起腰,捶了捶后背,声音带着长安西市特有的市井腔调,“东家,西市的纸价,今儿个又涨了三文!
再这么下去,咱们这修补旧书的营生,怕是连本钱都要折进去了。”
他的抱怨声在安静的書坊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砚没有抬头,笔尖依旧在纸上游走,只是鼻翼微不可查地翕动了一下,捕捉着新纸带来的、不同于陈年墨香的草木清气。
他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什么波澜:“陈叔,辛苦。
价涨了,便少进些。
这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能维持便是好的。”
老陈用脖子上搭着的汗巾擦了把脸,走到沈砚案边,看了看他正在修补的《算术九章》,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随口提起坊间传闻:“方才回来时,瞧见街上巡弋的禁军比往常多了好些,盔明甲亮,煞是威风。
听街口卖胡饼的老王头说,是凤翔节度使李虎,昨日进京述职了……这阵仗,啧啧。”
“李虎”二字落入耳中,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
沈砚握着笔杆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停顿极其短暂,短暂到仿佛只是笔锋一次自然的凝滞。
笔尖的墨汁,因这细微的停滞,在残破的书页上晕开了一个比预期稍大一些的墨点。
他盯着那墨点,瞳孔有瞬间的收缩。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是冲天的火光?
是金铁交鸣的嘶吼?
还是父亲那双最后将他推入密道时,决绝而悲怆的眼睛?
……太快了,快得抓不住痕迹。
他没有接话。
既没有询问李虎是何等人物,也没有对禁军增多表现出任何好奇。
只是默默地拿起一旁的吸墨纸,轻轻覆在那个意外的墨点上,将那小小的失误,连同刚刚泛起的一丝涟漪,一同按压、吸干,首至痕迹淡去,仿佛从未发生。
他重新蘸墨,落笔,继续着之前未完成的工作。
修补的,是手中的古籍,似乎也是自己内心深处,某些不能示人的角落。
阳光缓缓移动,将他略显孤寂的身影拉长,投在身后那一排排散发着陈旧气息的书架上。
书架很高,阴影投下来,将他大半个身子笼罩其中。
墨香、纸香、还有陈旧木头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间名为“墨香”的书坊独特的氛围,安全,却也压抑。
老陈看着沈砚沉默的侧影,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拿起鸡毛掸子,开始小心翼翼地拂拭书架上的灰尘。
他知道,有些话,东家不想听;有些事,现在还不能提。
这长安城,表面看似繁花似锦,朱雀大街车水马龙,可底下藏着多少暗流汹涌?
一次藩镇节度使的入京,牵动着朝堂多少敏感的神经?
而这些,似乎都与这间小小的、只求安稳度日的书坊无关。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沈砚终于补完了那一页,轻轻将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发出细微的“嗒”声。
他抬起眼,望向窗外。
窗外,朱雀大街渐渐喧嚣起来,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声响、远处隐约传来的驼***,共同谱写着帝都的晨曲。
他的目光掠过街上巡逻而过的禁军士兵,他们的铁甲在朝阳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最深沉的湖水,将所有的情绪都封锁在了湖底。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湖底深处,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与怎样的锋刃。